在我的山岳系列記錄片裡,「城市山人」董威言是其中一集的主角。在影片拍攝前我們聊了很多,他有句話我非常有感,那句話是這麼說的:「人不經歷苦難,心智很難成長」。
走完這次奇萊東稜,我認真覺得自己從青銅聖鬥士轉白銀聖鬥士。因為這次奇萊東稜整段行程最大的危機,不是兩次的墜落,而是山上最重要的資源,水。
※上集回顧:NO MERCY的奇萊東稜,一段從青銅聖鬥士轉白銀的旅程(上)
說好的水呢?
文/沈騏
我們 D1 紮營在鮮少人知但美到翻掉的「水鹿操場營地」。因為 D1 白天行程落後,當我們到營地時天已全黑,所以直到D2清晨拉下帳篷拉鏈後,才真正一窺其全貌。在強悍的東稜群山裡,水鹿操場廣袤柔和的草地顯得格外溫柔。昨晚帳篷外幾隻睫毛長長的水鹿如今早已不見蹤影。會叫操場,就表示他腹地廣大,在這裡要容納三、四十帳絕不是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活水源的距離有點遠,所以昨晚我們是找到一池看天池後過濾飲用。
今天目標,太魯閣大山下的北鞍三叉營地,有活水源。
▲畫面左邊鞍部:水鹿大操場營地。
▲夜晚營地外分食尿液的水鹿
▲出發前往北鞍三叉營地
下午五點,當我終於到了北鞍三叉營地,終於可以甩下被汗水浸濕的 Mystery Ranch 70L 大背包,也終於可以毫無顧忌把僅剩的 200cc 水大口拋進胃裡。休息十分鐘看二位夥伴還沒來,我決定先下水源地取水。我那時想,這樣等他們到了之後就可大口暢飲,畢竟從昨晚到現在,我們的確是處於飲水不足的邊緣。
北鞍三叉營地的水源,要在遍佈碎石與倒木的 V 型山溝裡不斷下切。按照 GPX 的記錄,水源離營地大約 150 公尺,其實不遠,只是當我到達標記地點時,一點水的跡象都沒有。
我心裡隱約有些不安,但因為我也滴水不剩,只能繼續下切看看,而直到我一回神拿出GPS想看我人在哪時,才發現我已經離原先取水點的位置再往下探了 100 公尺。只是不是兩點距離的 100 公尺,是高度的 100 公尺。如果一層樓是 3 公尺高,100 公尺就是將近 33 層樓高!
但是,依然沒有任何水的跡象。我越切越心驚,不斷地問自己:「還要繼續下切嗎?」
雖然手機電力還夠,但我知道自己已偏離原先取水點很遠了,如果一不小心在山溝裡滑落,天馬上就要黑了,天黑後可能根本沒人能發現我。我在一個 6 公尺的落差前怯步,評估眼前唯一能下切的選項是根粗大的倒木。但倒木表面長著青苔,想都覺得滑,我曾一度想過要攀爬下去,但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強烈感受到「怕」!
我最害怕的情況,就是在攀木過程中因為溼滑的青苔整個人滑墜下去。這個惡念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因為我不只很可能會受傷,而更可能再也上不來。當腦中一想到這樣的畫面,我立刻拿出手機,螢幕截圖我現在的地圖位置。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我出了什麼意外,假如有人撿到這支手機看到照片,至少會知道我曾來過這。
站在落差前我試著往視線所即的遠方望去,我看不到水,我試著讓自己靜下來傾聽,也聽不到水聲,手錶顯示,下午 5 點 45 分。
不行,我得回去。
儘管有帶頭燈,但我不能讓自己在天黑後還在碎石與倒木的山溝裡上攀,那風險真的太高了。我是一直到接近原先標記的水源處,才遇到同樣也下來找水的篤易,我跟他說:「不用找了,沒水」。
▲紫色記號:原三叉營地水源地,標高 2,850m;藍色記號:我當時的位置,標高2,750m。依照片顯示當時已近傍晚 5:50 分。
兩人最終無功而返走回營地,我才知道糖牛狀況不太好,他有輕微脫水的現象。而脫水,嚴重是會死的。但更糟的是,我們第一次起了衝突。當糖牛看見我們兩手空空回來時他非常驚訝。
糖牛:「怎麼沒水?」
我:「對啊,我再切了一百公尺還是沒水」
糖牛:「那怎麼辦?」
我對這問題沒有答案。
糖牛:「那你發現沒有水怎麼不趕快上來?」
真正的導火線就是這句。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只是他狀況不好,那是生理的。而剛經歷獨自在山溝裡下切並感受到害怕的我也是,只是是心理的。我們吵了起來。
晚上七點,山裡天已經黑了,糖牛與篤易決定去下一個取水點,「平安池」取水。北鞍營地到平安池來回大約六小時,也就是說回來最快也大約要凌晨一點,而且是在四大障礙的東稜山區裡。
「你們要去就去吧」。
儘管我對去平安池取水的決定有疑慮,但你們要去就去吧,我當時內心這麼想著。我留在營地負責搭帳,大約 30 分鐘後隱約聽到外面有人聲,難道今天有別的隊伍也來東稜?!當我走出帳篷,赫然發現是糖牛和篤易。他們出發走了 500 公尺後,糖牛身體狀況突然變很差,血糖掉得很低得坐下來休息,但沒想幸運的是那邊竟然有手機訊號!
猶豫了一會,他們決定打 119。
而後在歷經用濾水壺濾尿,是,就是我們的尿,太管處的巡山員陳小姐告訴我們,如今三叉水源已退到六公尺的落差之後還要繼續下切,但她在營地草叢裡藏了一罐 400cc 救命水!我們三人,還真的就靠那瓶 400cc 救命水撐過了那晚,隔天清晨,順利取到水。
曾聽過某個前輩說過:「在山裡久了,你終究會遇到一次迫降的時候。」而我如今,常會想起這章開頭時的那句話:「不經歷苦難,人的心智很難成長」。那晚,我們都成長了不少,不只對同伴間生命共同體的認識更深,對生存的韌性我想也更強了吧。
給新手們的第三堂課:行前的準備功課絕對不嫌多,尤其長天數縱走行程,「水與路況」更是重中之重!如果路線在玉山、太魯閣或雪山國家公園,這三個國家公園都有巡山員,事情可以先打去諮詢。或是另個好方法是上臉書各登山社團詢問,台灣好山友幾乎都知無不言啦!
▲太管處陳小姐在北鞍營地藏的救命水
▲左手邊單攻王篤易,右手邊神廚糖牛。
寫在後面
如果認真計較起來,我們不算完整走完整個東稜。我們在第四天時捨棄了帕托魯,在傾盆大雨中衝進 9K 工寮。而在最後的第五天下山,你要先上切到標高 2,441 公尺的江口山,之後再瘋狂下切 2,000 公尺到中橫岳王庭。而途中等著你的,有東稜真正的極品箭竹林,十倍奉還的無邊芒草海,要你命三千的螞蝗大軍,而如果此時人品爆發,還有機會遇見狂殺千里虎頭蜂,然後,你就走出這條 no mercy 的四大障礙奇萊東稜,回到人間。
有段時間每當我想起這段旅程,我真的不知何時才有辦法提起心力再走一次,並且拾起遺落的帕托魯,因為這次的東稜實在太折磨我們的生理與心理。
「而到底人,為什麼不選擇待在舒適便利的都市裡,卻要走進山裡?而山,到底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人們不斷向他走去?」
前幾個禮拜,我跟同樣走過東稜的 Amouter 郁庭聊起彼此的經歷,聊著聊著沒有原因的,某個瞬間內心突然對那次旅程溢起一股懷念之情,我懷念起糖牛與篤易,懷念起那些磨人的苦難。
也就在那時,我突然想再進去東稜一次,也許我想知道,當我再一次走進他時,對他的感情是什麼?又會經歷什麼?
所以說,有些事,就是要讓子彈多飛一會。
▲帕托魯三叉口前
本文作者-沈騏
英國艾塞克斯電影研究所畢業,現職是電影、記錄片與廣告導演,春光映畫有限公司主理人。
八年前第一次上山就淒風苦雨,從此就愛上山(咦?)。討厭不斷重覆的事,所以總要在重覆的事物裡找出新意,比如從南湖主峰直接下切碎石坡下山…。總的來說,是個被山林擔誤的導演。
喔,對了,他最近拍了一部跟山有關的記錄片,片名可能叫《上山的人》,雖然更想取名為《山又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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