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第一篇跟大家分享的山林鬼故事為流傳在網路上相當知名的〈不眠山〉,取自 1991 年真實山難事件「卡瓦格博峰山難事件」。此事件為中、日聯合登山隊在 1991 年 1 月試圖登頂卡瓦格博峰,卻疑似遭到雪崩活埋,包含中方 6 人、日方 11 人,共計 17 人全數罹難。
而這個故事之所以後來被加油添醋成知名網路恐怖故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卡瓦格博峰對當地居民的不可侵犯神聖地位。卡瓦格博峰地處雲南、西藏交界,為梅里雪山的主峰,海拔 6,740 公尺,在藏語中,卡瓦格博(Kawadgarbo)為「白色雪山」的意思,當地居民更認為卡瓦格博為統領梅里雪山群峰的山神,如果登上山頂,山神就會離去,當地居民也會失去山神的庇佑,大災難將會降臨。
不難想見,當中日聯合登山隊向中國國家體育運動委員會提出攀登申請,當地居民的強烈反彈程度有多高,居民們無所不用其極的要妨礙登山隊上山,但最終中國國務院還是批准了此行程,1990 年 12 月初,中日聯合登山隊集合朝山頂出發,卻再也沒有回來……。
不眠山
這次的事件是我在日本留學時代聽來的,某次我跟朋友一起結伴去爬筑波山,結果在下山的路途疑似轉錯了岔路,繞到了蠻遠的地方,結果好心遇到了一位大叔,不但帶我們下山,還請我們吃關東煮 -3-。
聽到我結伴的朋友是中國的留學生,這位大叔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眼淚就留下來了。在居酒屋清酒灌下去之後,大叔開始講起了故事,原來這天是他的摯友的忌日,他的摯友跟他都是愛山之人,可惜後來摯友客死他鄉的高山上。事過如今,每年到了這一天,就到家裡附近的筑波山登山紀念他。
照理說,故事講到這裡就好了,我的朋友就是嘴賤,硬要問人家是怎麼死的…….。結果很好,聽完之後我跟我朋友兩個人當天都發毛不敢睡覺,兩個人硬是找了卡拉 OK 唱了通霄,隔天才搖搖晃晃的回住處,一整個星期想起那故事都覺得渾身雞皮疙瘩。
這位大叔,我們就姑且叫他石川大叔吧,以下的故事改以第一人視角敘述。
▲示意圖。圖片/Unsplash
啟程
故事要從 1990 年代的某次山難開始講起,事發地點的某 M 山坐落於現今中國的境內,位置可以說是相當偏遠,自古以來在當地民族的心目中是一座聖山。然而自從 19 世紀開始吹起的登山熱,世界上的孤寂高嶺先後一座一座的被征服,唯有 M 山脈的 K 峰是少數海拔 6,000 米以上的處女峰,先前曾有過數位登山前輩希望順利攻頂留名青史,始終卻功敗垂成。
這一年日本 K 大學跟中國登山隊組了團浩浩蕩蕩準備攻頂,到了離頂不遠就在眼前的距離時,突然風雲變色下起了大雪,攻頂隊只好忍痛放棄。在幾度的難關之後,下去與其他人一起會合,怎知道只一個晚上的時間,突然山搖地動,登山團十餘人就在一夕之間遭受不明的災難,音訊全無。
消息一傳回日本當然是舉國震驚,立即組成了搜救隊伍,徵招了各界知名的登山好手,其中包括了剛從干城章嘉峰歷經九死一生,最後只能放棄攻頂而歷險歸國的我以及三田。照理說剛歸國的我跟三田都應該先充分休息一陣子,然而鑒於山難出事的聯合登山隊,帶隊的北井先生是三田在 K 大時代的恩師,三田跟北井先生的獨生女清子又有相當程度的曖昧交往關係,我們兩人一抵達國門,連家都還沒有回就又跳上了另一班飛機,跟著搜救隊一團人前往中國。
無奈路途偏遠又遇到新春期間,路上到處積雪未消,等到搜救隊終於推進到大本營位置時,事發都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就救援一事來講
幾乎可以確定是罹難,但是三田依舊抱持著一線希望,認為會有奇蹟發生。
到達大本營之後,我們迅速的與中國的救難隊會合,在聽取簡報之後我們快速的分配了上山路線,並且等待天候上山。
我們這組除了我跟三田之外,還有中國的陳明跟王義,兩人也是老經驗的登山好手,剛完成無氧挑戰聖母峰成功不久。在一番推讓之後,決定以陳明作為小隊長、三田作為聯絡隊員,預計在隔天的 03:00 出發,採由 U 冰川的 R1 路線往失蹤隊伍的 C2 方向移動。
對不爬山的人來說,或許有點難以理解,為什麼要挑在清晨三點這種視線不好,人員又疲倦的時間出發上山。關於這點,沒有親自攀爬過冰川的人來說,實在無法體驗到冰川的可怕之處。
不同於山上的其他地方,冰川 (冰河) 可以說是活的,無時無刻都在變化,必須要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前進,一個閃失就會滑墜到深達數十尺的冰縫裡,就算沒有當場斃命,除非能夠迅速的得到同伴的救援,便會任憑寒冷的水氣快速帶走體溫而死於失溫;若運氣好一點滑墜在平坡上,輕則扭傷骨折,重則腦震盪甚至當場死亡。
因此,有經驗的登山者都盡可能不會在冰川上逗留太久,會選擇在氣溫較低的清晨進行攀爬,此時的冰川流動速度最慢,冰質也相對穩固,可以把發生意外的變數相對的降到最低。
▲示意圖。圖片/Unsplash
這一天的晚上我們八點就熄燈休息,為了明日的行程儲備體力。一如往常,在高海拔的山上人很難安眠,不過我跟三田由於才剛從干城章嘉峰回來,在大本營這邊的調適狀態都不錯,所以斷斷續續的睡了一下。
然而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到一座非常雄偉陡峭的山,蒼藍的山體上覆蓋著少許的白雪,然後我看到了一隻白色的雄鹿。雖然說是雄鹿,但是體型異常的巨大,大概有北美灰熊這麼大隻吧!不,說不定還要再更大隻一點。
雄鹿的大角閃爍著金光,那種金光我見過好幾次,最近一次就在干城章嘉峰上,那是當黎明出現時,第一道光線照亮在山頂時特有的金光,整座雪山的巔峰會因日出而閃閃發亮。正當我看得出神的時候,我發現白鹿用著威嚴高傲的表情凝視著我,我一時心虛就避開了眼神的對視,或許是我的錯覺也不一定,感覺白鹿似乎露出了一種輕藐的冷笑,然後才轉頭緩緩的離開。
這時我發現白鹿身後有隻銀灰色的蒼狼,滿臉怒容的瞪著我,被蒼狼一瞪我頓時感到全身僵直冷汗直流,四肢完全無法動彈。蒼狼發出了無法形容的怒吼聲,完全不是一般任何人聽過的狼吼,真要說起來反倒像是火車或是卡車,又或是飛機經過時那種巨大的高分貝噪音。
我心裡一想,不妙!突然從夢中驚醒,連忙什麼也沒穿就拉著三田往帳篷外衝,三田睡的還迷迷糊糊,嘴邊還碎碎念著「搞屁啊!混蛋」,但是隨即也清醒了,老練的登山者都會害怕聽到這種聲音,尤其是在睡夢中聽到這聲音。
如果在山上還有分好死跟歹死這兩種類別,滑墜摔死跟失溫凍死我都歸類在好死的類別,而雪崩悶死肯定是我歹死名單上的前三名之一,尤其是睡夢中被連同帳篷還有睡袋一起被掩埋,這簡直是登山者在夜深人靜時環繞在心理的惡夢。
果然不出十秒內,看到陳明跟王義也衣衫不整的從帳篷中狂衝出來,然後在這摸黑不見五指的夜裡,四個人只能一起跪下,用自己的母親傳授的語言向上蒼祈禱著,不要讓我們今晚就這樣死在這裡;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心知肚明,愛山之人最終的宿命就是長眠於山,能像希拉蕊爵士那樣最後安養天年者,在山痴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每年的山友聚會,總是新的朋友多了一些,老的面孔又少了一些;每隔一陣子就會聽到誰誰誰受了重傷已經不可能再爬了,又或是某某某這一趟去了哪裡就永遠留在那裏了。不管技巧有多高明,體力有多充沛,只要不斷的向山挑戰,總有一天會被山留下來。
好在我們這次或許還不到時辰,約又過了三、四十秒之後,那巨大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
陳明回到帳篷內拿出了大燈,四處勘查後發現,在距離我們 BC (Base Camp) 約三百米不遠處,發生了中型的雪崩,雖然規模不大,但是感謝上天沒有衝著我們的帳篷來,要不然今天我也沒有可能坐在這裡說這個故事。
遇到這樣的突發事件,剩餘的晚上四個人沒一個睡得著,就這樣熬到了兩點半,大家起身作出發準備,然後三點一到,就整隊出發前往 U 冰川路線。
誠如前述所言,攀爬冰川雖然不比攀岩的高難度技巧,或是海拔 6,000 米以上的體能消耗,但是卻絲毫大意不得。就算是對老手而言,在冰川失手滑墜致死率,完全不遜於某些高難度的垂直陡坡。
由於冰川不斷的在移動中,行走在冰川上可以時常聽到冰塊碎裂的聲音,瞬息萬變的冰層擠壓位移,製作出一個又一個反覆著交替的死亡陷阱,不但考驗著登山者的判斷力,同時也檢驗著登山者自身的運氣。
曾經有登山前輩這樣形容冰川,冰川就像是個大型的輪盤,今天你順利的通過了,只是因為你沒轉到蛇眼 (Snake eyes 意指輪盤上數字為 0 莊家通殺的那一格),但是你的同伴們不見得會這麼幸運,而你也不會永遠這麼幸運。
▲示意圖。圖片/Unsplash
黑影逐漸逼近
我們採兩人一組,每半個小時輪休的方式前進,當前面的兩人在架鋁梯,測冰厚度跟判斷路線的時候,後面兩人則負責背負行李兼休息。大約接近六點半的時候,我跟三田接過行李,輪到陳跟王兩人打前鋒,這時候日出了。金色的光芒從東邊照來,連日被雲層壟罩的 K 山頂峰此時雲霧開了,碧藍色的山體覆蓋著白色的積雪,山頂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來讚嘆欣賞。
不過在這個時候,我也查覺了一些異狀,雖然日出了,可以看見遠方的山頂一片金光,但是我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然而我往自己眼前摸了一摸,這個時間我還沒戴上墨鏡 (因為山上的冰河跟雪都會反光,所以都會帶上護目鏡),視線應該不至於這麼昏暗才對。所以我呼聲叫了領隊「阿基拉」 (日文裡「明」的意思),用手勢比說身體稍微有狀況,請稍等一下,然後從背包裡面拿出氧氣罐吸了一口,可是陳明卻用手勢回比,這個地方冰層不安定,再往前走才休息。
於是我一邊繼續前進一邊感到很奇怪,照理說我跟三田才剛從干城章嘉峰回來,高度適應應該調整得很不錯才是,怎麼會在高度還不到 6,000 米的冰川上出現視盲現像,再說如果是因為缺氧視盲,應該吸過氧氣就要感到有改善才是,怎麼會依舊感到四周黑暗呢?
這時候我再停下腳步,觀察周邊環境的狀態,突然發現,只有以我為中心大約 50 公尺的範圍是這種黑暗狀態,距離 50 公尺以外的地方卻依舊是明亮的狀態,好比有什麼東西在我的頭上罩住了陽光一樣。我心中懷著微微的恐懼抬頭望天一看,卻又是一片藍天絲毫沒有任何東西,我乾脆不理會它繼續向前推進了 100 公尺,這個奇怪的陰影以我為中心,也跟著推進了 100 公尺。
我爬過很多高海拔的大山,看過許許多多奇怪的現象,但是像這種情形卻是第一次見到,只好停下腳步等隊伍末端的三田跟上來再說。妙的是,這股力量不知道是不是讀取了我的心思,正當我才在這麼想的時候,這個黑影就離開了我,往山頂的方向移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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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田跟上來的時候,我向他提了看見黑影的事情,三田一臉錯愕,說實在他也從沒遇過這種現象。
三田的解釋是這樣的:「那個大概是因為角度的關係,把哪邊的山頭陰影照過來了吧?隨著太陽角度改變,所以就跟著移動,最後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我表面上也應付他說「喔喔!大概就是這樣吧」,實際上心理想的是「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有哪個山頭是一個沒有底部的圓餅狀特定範圍陰影,而且隨著太陽的角度爬升?陰影只會往山腳下退,怎麼可能有那種陰影是反倒往山上爬的。」
但是在山上待久了,多少都會遇到一些難以解釋的現象。這種時候也沒有辦法太追究,反倒是三田此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感到很奇怪,「其實,我剛剛在架鋁梯的時候,看到冰層裡面有個東西,我以為自己看走眼了,所以一直沒跟你講,現在想一想,越想越覺得奇怪」三田這時候突然語出驚人,「是看到了什麼東西,不要嚇唬我啊!」「你還記得前幾年北井教授生日,我送給他的那支登山杖嗎?」
這件事情我當然記得一清二楚,這死小子為了要狗腿北井先生,所以硬拉著我去挑了那支登山杖,最後又不好意思自己送,當作是教授女兒清子買的轉交給他了,北井先生可是不亦樂乎,凡出門必帶在身邊逢人就展示炫耀。
「是掉在冰縫裡嗎?」
「如果是的話就好了」
三田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想了很久才緩緩說出
「那支杖子凍結在冰層裡面」
結凍在冰層裡?這傢伙是認真的嗎?冰河的形成需要的時間往往都要接近上萬年,通常我們掉落在冰縫裡面的東西,結局就是被沖刷到最底層,隨著地下液態冰河的水,在很久以後從山腳下沖刷出來,或者是卡在縫隙裡面,等待被後人發現。
「我沒有看錯,就是那支杖子,而且還不是掉在外層,是被凍在一公尺深的冰層裡面」
「你一定看錯啦!」
我沒有理會三田,催促他趕快前進跟陳王兩人會合,因為山底下吹起了一陣霧,很快就要追上來了,這種時候如果分散了是很麻煩的。這時兩人都心知肚明,這座山似乎有些古怪,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追上兩人的時候,陳與王似乎在爭執什麼東西,大意好像是王認為他看到了什麼,陳說那是山上氧氣稀薄產生的幻覺。總之,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我們四人才剛綁上安全繩而已,馬上就起了漫天的大霧,四個人很謹慎的小心推進時,王義突然指著右手邊說「你們看啊!」
大約在距離我們 30 公尺的地方,有一群人一樣在冰川上面行進著,由於霧相當濃厚,只能隱隱約約的看到黑影在晃動,我心中納悶著,這是我們自己的倒影嗎?照理說這個路線上只有我們四個而已啊。
但是仔細一看,不對,人數好多啊!數一數竟然有 17 個人影。
我跟三田兩人互看了一眼,心想我們救援隊這次並沒有這麼多人上山,除了首批遇難的隊伍之外,山上不可能有這種人數的行列。
「喂!你們不要動,我現在馬上過去你們那邊」
領頭的王義見狀高聲的呼叫對方,然而對面的人影依舊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往山頂方向移動。
王義見狀開始著急了,改變了路線往右前的方向移動,尾隨在後的陳明突然感覺不妙,正想要叫住王義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王義無預警的踩在冰縫上的帽蓋中,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薄薄的冰層底下卻是無盡的萬丈深淵,急著想要過去的王義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冰層厚度,直接壓碎了那個薄薄的冰帽摔了下去。
他這一摔,陳明馬上就跟著被腰間的安全繩拉倒,經驗老道的他立刻翻身將冰斧往冰川上砸去,卻依舊止不住下墜之勢一路被拖往冰縫的邊緣,而我跟三田則是立刻坐倒,用兩腳的冰爪死命的抵住前方的地板,雙手用力拉緊安全繩,直到繩子牢牢的陷入手套,兩掌痛得發麻為止。花了近半個小時,總算才將兩人從冰縫中拉起。
王義這一滑,摔掉了我們早上應有的進度,陳明在滑墜的過程中挫傷了左手的手肘,不過傷勢不是太嚴重,反倒是王義在墜落的過程中撞到了頭,疑似有輕微的腦震盪現象,休息了一陣子之後仍在觀察情形當中。
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人
「你們也看到了吧!」
午餐時間首先開口的是三田,然後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當時霧氣太重了,沒有辦法確認,那個也有可能是我們的倒影,或是光線折射的錯覺」
作為領隊的陳明沉著冷靜的分析著,雖然有另一種可能的解釋,但是我們四個人都不認為,在缺乏糧食裝備的情況下,遇難隊伍在過了十天的情況下,依舊有全員生還的可能性,更何況剛剛一行人移動速度之快,甚至連我跟三田都這樣老道的登山家都沒把握追上,實在不像是混雜了學者跟研究人員的首批登山隊,更沒可能是在山上遇難了十天的人有的體力跟精神。
「或許是很遙遠的地方的登山行列被光影折射碰巧投影在我們前方吧!」
三田也跟著附和陳明,想為方才看到的人影找個合理的解釋,但是我想在場的四個組員,心裡都很清楚,剛剛看到的人影才不是幻覺,是千真萬確有東西從我們的旁邊經過。
午餐過後,下午的路程就相對之下輕鬆多了,在前往 C2 的路程中我們走在山的陵線上,在這個高度還不需要用到氧氣瓶,隊伍的排列順序依舊是陳明走在最前面,王義跟在後面,其次是我以及殿後的三田。
約過了三點之後,我又看到了奇怪的異相,我看到遠方主峰跟側鋒中間的山陵線,疑似有東西在上面,於是我從背包中取出了望遠鏡,想要確認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結果不看還好,一看發現上面似乎有五個人影,站成一排背對我們的方向,於是我心想「啊!原來已經攻頂成功了啊!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立即一股寒意衝上腦門,不對,那究竟是誰在上面,如果首發隊伍平安無事的話,為什麼十多天不跟大本營進行連絡?而且還有餘力攻頂的話,照說不是應該先向下求援嗎?更何況,那五個人所在的陵線,不屬於三條冰川路線的任何一條,正常來說是不會走到那個地方去的,就算是有適合的裝備,要爬到那個地勢險惡的山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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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還在思考總總問題的時候,這五個人影當中的第一個突然掉了下去,我當場不禁叫了出來,然後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一個一個按照順序,掉到了山的另一面下去。
我這麼多年來的登山經驗,看過不只一次滑墜懸崖的山友,也看過不少被陣風吹落山谷的例子,但是這五個人掉下去的樣子太不自然了,那個樣子就像是我前幾年在電視上看過,中亞某個國家,人民革命推翻獨裁者之後,把獨裁者的銅像拉下來時,那種身體保持著筆直的姿勢,直接向前傾倒的方式墜落。
三田聽到我的叫聲之後,連忙從後面趕了上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我剛看到的事情說出來。抬頭再看剛剛峰頂的位置,已經再次被雲層環繞,只見到白茫茫的一片,不要說什麼人影,連山的陵線都看不到了。
我跟三田擺擺手示意沒事了,然而三田肯定不相信,看他就是一臉狐疑的表情。最後三田來到我的耳朵,用極為小聲的音量跟我說「小心一點,這條路線上好像不只我們在而已,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好像自從上山之後,一直有種被人監視著的感覺」。
三田這樣一說,我心裡也一驚,的確我們兩個爬過 8,000 米以上的山好幾座,登山經歷可以說是相當的豐富,卻是第一次有山散發出這麼強烈的敵意,這種奇怪的不自在感覺,彷彿在抗議我們的到來。
現在想一想,我真是傻啊,平常我都教導人,如果上山感受到有什麼異狀的話,要盡快的下山不要猶豫,我看過太多人不相信自己的直覺,仗著有過去的經驗跟技巧,最後在山上丟掉了性命。
然而真的是自己上山感受到不對的異狀,卻又自以為是的認為沒問題的,過度的信賴自己跟同伴的能力,又急著想要完成被交付的搜尋任務,最終才踏上了不歸路。
風中的聲音
當晚,我們在首發隊 C1 原址附近紮營。高山的夜晚有很多惱人的聲音,首先高山的氣壓會產生耳鳴的現象,加上極度的寒冷讓人感到頭痛不適,外頭強烈的風聲打在帳篷上面,發出有如砂紙磨擦一般的噪音。但是最可怕的,莫過於人在這種情況下,會聽到很多幻覺般的聲音,甚至是會看到已經不在的人,在你眼前重現過去發生過的場景。
大多超過 5,000 米以上的山都有魔性,像我之前在洛子峰上就屢次遭受到心魔的挑戰,看到了教我爬山的前輩,但是他早在十年前去了 K2 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儘管前輩的笑容依舊是如此的和藹可親,講了很多只有我跟他兩人之間才知道的逸事,雖然一度讓我感到非常的心動,不過我的理智很明確的告訴自己,前輩已經死了,眼前的這個只是自己的腦裡投射出的幻影,所以當前輩要我跟著他一起去的時候,我很冷淡的拒絕了。
正因為有過這樣子的經驗,所以當我斷斷續續聽到女人的哭聲時,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沒有辦法解釋,因為我聽到的幻聽,全部都是有關三田的事情,而且都是一些我從未聽說過的故事。
幻聽到自己的秘密一點都不稀奇,但是幻聽到別人的秘密,這就很怪異了。我搖了搖身邊的三田,發現他也醒著,一臉驚恐的神情不斷冒著冷汗,我問他:「三田,你也在聽著相同的東西嗎?風中的細語說你辜負了她,她明明是滿懷著欣喜告訴你有了孩子,你卻冷淡的說你不想要」。
三田不可置信的轉頭瞪大著眼睛看著我,喉頭發出了些微的響聲,沒有說一言一語,點點了頭。
「她還說,你還記得那天在噴水池前面你給過的承諾嗎?為什麼送給你的十字架墜子,你之後就再也不戴了。」
「另外她叫你 Taji,是什麼意思?」
聽聞之後三田的瞳孔急速收縮,呼吸變得非常的急促,我知道他處在一種極度恐懼之中,在高山上即使是一分一秒也好,只要陷入恐慌之中就會造成極大的危機,無論如何都不能喪失理智。所以我急忙跳出睡袋,直接坐在三田的胸口壓住他,啪啪啪的賞了他好幾個耳光,果然三田呼吸開始緩慢下來,慢慢的恢復了理智。我們兩個人大概這樣子互瞪著,過了大概足足五分鐘有吧,三田才緩緩的開口「對不起,有件事情我應該在上山前就告訴你的,這次的遇難隊伍裡面,清子也在裡面,她,也在這座山上。」
聽到三田這樣說,我感到非常的訝異,因為我在首發隊伍的名單當中,並沒有看到清子的名字,除非她是匿名裝成男性上了山,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
「剛剛那個是她的聲音?」
三田點點了頭,「清子想要那個孩子,但是我認為我跟她都還太年輕,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做完,是我讓她拿掉的。另外 Taji 是只有我跟她兩人的時候,她才會叫我的小名,因為她說男兒要頂天立地,所以取諧音叫我 Taji」(說明一下,石川大叔說三田的全名叫作三田武 (Takeshi),因此清子暱稱叫三田為 Taji,音同日文裡的立ち (tachi),是立起來的意思)。
但是,清子應該已經死了……。我跟三田兩人陷入了無言的沉默,因為我跟他都很清楚,這個不是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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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從我的身上下來了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坐在三田的身上,所以只好尷尬的笑一笑,準備回去睡覺,但是正當我一離開三田身上的同時,我跟三田兩個人突然被眼前的景色僵住了,不知何時風已經停了,月色明亮的高掛在帳篷外的夜空中,而就在帳篷門外的地方,有個人影站在那邊。
透過月光的照射,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一個人形的輪廓,投射在我們的帳篷上面。我很想開口問是陳還是王嗎?但是陳的身高有 180cm 多一點,而王是個胖子,帳篷外的影子,怎麼看都是個只有 160cm 的嬌小身影。
外面一片寂靜,帳篷裡只有我跟三田兩個人心臟高速的跳動,發出砰砰砰砰的聲音。
是活人嗎?
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出現的身影,會是活人嗎?
不是活人嗎?
帳篷外站著的那個究竟是什麼?
一路上一直看到奇奇怪怪的幻覺,但是這一回是兩人都一起看到。我與三田大概維持了這個姿勢不動不知道過了有多久,或許其實是很短的時間也不一定,但是對我們兩人而言有如一輩子一樣的漫長煎熬,兩個人都沒有勇氣打開帳篷看看外面站著的是什麼東西,只能不斷的祈禱著千萬不要從外面打開帳篷跑進來,然而此時帳篷外響起了尖銳的咆嘯聲,從四面八方吹來的強風包圍著 C1 營地,風聲裡面彷彿夾雜著無數的哀嚎、哭喊、憤怒、絕望、不甘,一次又一次的向著我們怒吼投訴。
狂風擠壓著我們的帳篷,吹出各種詭異的奇形怪狀,像是無數的手在張爪伸前要將我們拖向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空間,又像是人的臉壓在帳篷的上面,露出各種極度扭曲痛苦的形狀。
我登山這麼久以來,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害怕的時候,雖然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是心中不斷的祈禱著,神啊,求求你不要讓他們帶走我。而跟我抱在一起的三田,則是口中一直念著聖母玫瑰經,又一邊哭腔的求饒著,自己還沒準備好,請不要在這種時候接走我。
我跟三田兩人一直保持著抱頭相擁的狀態,努力的保持理智讓自己不要崩潰,直到了快天亮的時候,這一陣風才停止,外面的人影早已經消失無蹤。但是我跟三田兩人一直沒有勇氣打開帳篷的門,大概耗到了快要七點太陽照亮了整個營區,我跟三田才用癲抖的手拉開了帳篷的拉鍊,心理一面祈禱著,拜託不要看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在外面,好在,帳篷外面什麼也沒有。
而距離大約五米的地方,陳跟王的帳篷也在原來該在的位置,當我們走近拉開帳篷門的時候,陳跟王兩人哇哇哇的叫了起來,活像見到了鬼一樣,發現是我們兩人才又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安心了下來。
雪堆裡的不祥遺物
早餐時間,四個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語的喝著咖啡,誰也沒有開口提昨晚發生的事情,大家心裡想著的是同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下撤離開這座有問題的魔山,首先開口的是作為領隊的陳明,「我知道大家都很想下山,可是我們這裡距離 C2 只有半天的時間,如果現在出發,下午就可以回來,我建議我們帶著輕裝出發,只要上到了 C2 的高度,就可以觀測 C3 的營地,再根據觀察到的結果決定要不要繼續向上。畢竟我們已經過了下冰川最適當的時段,天候預報也指出這兩三天都會是晴朗的好天,沒有必要冒險趕路下冰川,與其在這裡一動也不動,還不如到 C2 的位置去了解一下,你們看怎麼樣。」
其實陳明的提議十分有道理,畢竟我們這個時候才下冰川並不是很安全,反倒是 C1 的這個點,雖然發生一些不能解釋的現象,但是在登山的法則來看,是相對安全的位置,至於上到 C2 位置這件事情,雖然大家心裡有個相同的疑慮,唯恐越是深入這座山中,越會遇到一些不能解釋的現象,已經不能單單的用高山幻覺來解釋了。
然而我跟三田也不得不同意陳的作法,「畢竟如果我們就這樣無故折返,連 C2 的高度都沒有上到,不但很難對大本營的人交代,罹難者的家屬也不會諒解我們吧!」作為搜救隊來說,沒能把活著的人帶下山已經是一種遺憾,如果沒有盡最大限度的努力上到不能再推進的高度,或是帶回死者的遺體或是遺物,這些都有違救難隊應盡的義務,我等若就此下山恐遭世人的責難。
於是我們把大帳篷跟炊食器具都放在 C1 的位置,只帶了簡易裝備跟乾糧,在午前十時與大本營聯繫過後,就開始往 C2 的位置上升。這一路上雖然沒有再發生過怪事,但是四個人卻連一字也沒有交談過,除了必要之外,盡可能的不發出任何聲響,彷彿害怕著如果發出聲音,就會被這山上存在著的東西發現,進而招來不屬於這世間該有的事物。
但是我知道,這都只是我們掩耳盜鈴的作法,無論這山上有什麼東西,他都知道我們在這裡,就算是我們不發出任何聲音,把自己躲在岩石後面,依舊是沒有一點用處。
然而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這點,也只能默默的低頭趕路,心中祈禱不要再發生怪事,要不然大家已經緊崩到了極點的神經,難講什麼時候理智會先崩潰。好在一路上都沒有再發生任何奇怪的事情,我們就這樣順利的抵達了 C2 的位置。
或是我應該說,原本 C2 應該要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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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抵達 C2 位置時,這裡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抬頭往 C3 應該要在的斜坡一看,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完全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留下過的痕跡。
看到這裡,我們大概已經猜測出首發隊遭受到了什麼樣的命運了。原本位於 C3 過夜的中日聯合登山隊,恐怕在深夜裡遇上了大規模的雪崩,一夕之間 17 個人在睡夢中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飛來橫禍的遭受到了滅頂之災,全都被掩埋在這厚重的大雪之下,不知是否還有重見天日之時。
我們四個人見到此等的情景,都是一臉茫然,此次聯合登山隊有近十位曾登過 8,000 米以上高山的好手,為什麼偏偏會把 C3 跟 C2 建在這種危險的高雪崩發生率坡地?因為無論是多優秀的登山家,在睡夢中被突來的雪崩襲擊,都是毫無生還的機率可言,在沒能展現出自己任何生存技巧之前,就先被滾滾的白雪淹沒,然後在動彈不得的狀況下,慢慢的等候死亡一點一滴的逼近,任憑心中浮現的絕望感慢慢的吞噬自己,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逐漸的緩慢,血液慢慢的變冷,然後在雪中窒息而死。
死於雪崩之中,是每個挑戰世界顛峰的登山家,最不想要遭遇到又揮之不去的惡夢,會一路如影隨形的挑逗著登山家的心裡,準備在他們精神崩潰的那煞那嘲笑著他們的渺小。
我們四個人在原先是 C2 營地的範圍四處搜尋,希望能找到點原本屬於大帳的物品,但是一方面又祈禱著,不要拉到死人的衣角,深怕沒有辦法承受到那種被驚嚇的打擊。
四人處於這種緊繃的氣氛之下,誰也不發一語的尋找著可疑的痕跡,就在這時,王義舉起了手,表示他找到了某些東西,其餘三人靠近一看,雪中埋著藍色防水布料的一角,馬上令人聯想到登山禦寒羽衣。
「C2 應該沒有人,對吧……?」
我用近乎是自言自語的聲音說道,其餘三人也不置可否。
即便在簡報的時候,判定失蹤的 17 人都在 C3 過夜,但是這座山上的怪事太多了,就算我們四人不只一次參加過山難救援,也曾經有過背著罹難者大體下山的經驗,在發生了這麼多不尋常的事件之後,此時突然都變得異常的膽小。
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一起把視線看向陳明,誰叫他是領隊。陳明也只得倒吸一口氣,頂著他發麻的頭皮,拉著藍色布料的一角用力一扯,結果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是支離破碎的大帳的一部分,四個人當場都鬆了一口大氣。
後來在相同的位置又挖出了一些杯碗瓢盆,比較有價值的東西大概就是一台不知道是屬於誰的照相機,可惜裡面沒有放置底片 (說真的就算有,我也不敢洗,深怕會洗出什麼東西來,我們就是這麼樣的害怕這座山)。另外就是找到了屬名為佐藤的筆記本,上面記載了直到出事前幾天為止的日記,為了釐清登頂隊最後的行蹤,陳明催促我快點把日記的內容翻成英文跟他解釋,日記內容大致如下:
11 月中旬
我們抵達山下補給的村莊,當地村民鮮少與外地人接觸,對我們的到來熱烈歡迎。年輕人對於日本這個國家表示陌生,似乎對於我身上的隨身聽感到非常的稀奇。
11 月下旬
村裡長老對於我們的登山計畫感到震驚,表示萬萬不可,M 山脈是他們的眾神之山,尤其是當中的 K 峰更是眾神之王,當地民族之所以得以生存都是仰賴山的雪水跟恩賜,絕對不可以讓我們這些外人踐踏。
12 月上旬
即使村人的極力反對,我們有中國國務院官方的許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集體躺在車道上,阻礙我們車隊的通行,但是很快就被隨行的武警人員架開了。於是他們轉往當地的寺廟,詛咒我們登山不平安,隊伍還沒出發就先蒙上了一層陰影。中國方的領隊宋軍告訴我們,這裡都是一些還沒開化的民族,中國已經脫離封建迷信的思想走入了新的現代化秩序,這一趟登山正好可以證明這點。
12 月上旬
儘管宋軍宣揚著他的唯物論,但是我們還是依照傳統,設了祭壇祈求平安,作法跟我們在尼泊爾的時候一樣,用石頭搭起祭壇並奉上酥酒祈願,出發的前一晚,很多人都夢到了蒼狼與白鹿,隊伍裡的張建說這是吉祥的徵兆。
12 月中旬
我們在 3,500 米的高度上建立了大本營,其中三面被雪山環繞,一面則是濃密的森林,不過在準備期間周圍不斷的發生雪崩,感覺這座山的雪狀況很不安定,目前為止一切都十分的順利。
12 月中旬
有藏民血統的中方隊員馬川英發現我方隊員北井清子以山田猛的男性假身分上山提出抗議,馬表示 K 峰山神的妻子是個善妒的女神,此山自古以來嚴禁女性進入周遭範圍內,然而馬遭到宋軍以破除迷信及不要辜負黨的摘培為主題進行訓斥,遭訓斥後的馬已自行下山離隊。
12 月中旬
一號及二號營地的建設工作都已經順利完成,然而中日雙方隊員發生了一些口角,日方指責中方隊員在熄燈號之後,依舊三五成群在營區外走來走去,中方矢口否認的同時指責日方在夜間休息時間,無視宵禁依舊聊天十分惱人,雙方的領隊協議後各自回去約束隊員,但我方沒有人承認自己在半夜還在跟同伴聊天。然而協議過後夜間依舊可以看到中方營區附近有人影在活動,我方也只好當作視而不見。
12 月下旬
我方在建立三號營地的選址上出現了一些分歧,中方表示為了避開可能發生的雪崩,建議把營址設置在遠離山脊的位置,但是另一方面我方認為這樣距離 C2 的位置太近,設置 C3 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建議把 C3 的位置往上提升到 C2 與 C4 預定地的中間靠近山脊的部分。北井教授派遣我方隊員米田上前看查作最終裁判,然而米田上山之後便起了漫天的大霧,回營之後表示無法作出判斷,於是北井教授折中採以雙方提議的位置中間作為 C3 設址基地,事後米田向我私下表示不滿,認為中方不信任我方,硬是派了人沿途尾隨他,只是在大霧中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光靠人影沒辦法判斷是誰。
12 月下旬
昨日在三號營區的上方發生了一次中型雪崩,積雪大約停止在我們上方 1,000 米處,中方再次表達 C3 設址的疑慮,然而北井教授表示歷經雪崩卻無事,正好可以證明這個設點是相當安全的位置。接下來是連日的好天氣,攻頂隊員明天就要移動到 C4 營地準備突擊,北井教授並不想在這時候節外生枝去移動 C3 的位置。
12 月下旬
作為突擊隊的一員我跟著上到了 5,900 米的高度,我們背對著一面大冰壁建立了 C4 的營地,並且沿途勘查了到 6,200 米左右的高度,發現沿途沒有任何無法穿越的地形。在下午跟 C3 報告明日準備攻頂後,C3 的隊友敲擊鍋盆表示欣喜,並且預祝我們明日順利攻頂成功。
12 月下旬
由宋軍領銜的我們一路抵達約 6,400 米的高度,只見峰頂就在眼前,突然天候開始轉壞,雖然不甘但是宋軍表示先回 C3,之後多著是機會再攻,然而下午吹起了大風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我們完全迷路了,即使急著想要下撤,可是卻一再的返回到相同的地點。迫於無奈我們五人只好被困在 C4 的營地裡,極度的寒冷讓隊員們都出現了幻覺,我看到帳篷外人影重重,又聽到了很多幻聽,大本營為保持我等清醒不斷派人輪流與我們聊天,無線電收訊不但惡劣,中間還偶爾傳來女人的笑聲及嬰兒的哭聲等不明雜訊,就在此時我第一次有著自己會死在這裡的念頭。然而約過10點左右,突然風雪停止,月亮照在雪地上面露出慘白的光芒,我等幾乎是連滾帶爬衝回到 C3 營地,每個人都歷經了幾次小型滑墜,身上都是擦傷,想必樣子一定很狼狽,然而我第一次如此的感謝神,能夠活著下山實在是太好了。
1 月上旬
我等在 C3 營地舉辦了小型的新春慶祝會,然而包括北井清子在內的多位隊員出現了高山現象,包括了輕微發燒及精神狀態低落等症狀,原本預計重新攻頂的計畫也因連日的風雪不得不繼續延後。大本營傳來不太好的消息,據稱大量村民聚集在寺廟裡,向山神抱怨,如果我等攻頂成功,子孫將放棄對山神的信仰,更有人咒詛我們無法活著下山,大新年聽到這種新聞真是令人不太愉快。
1 月上旬
雪不斷的在累積,清都清不完,已經有部分隊員私下表示希望早點下山。北井清子陷入高燒之中,一直念著他們就要來了,要來了,趁還有時間,讓我回家,等意味不明的夢話,北井教授已在考慮等天氣放晴後讓部分人員回到大本營。晚間約 10 點過後,通訊儀器出現干擾狀況,外面異常的寧靜,營區起了大霧,今晚看不到月色。
日記寫到這裡就結束了,然而,最後幾頁留下了很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錯了
我們錯了
來不及下山了
他們來了
救救我
黑暗攏罩
無法逃出
救救我
我不想死
救…..
然後就沒了。
這本應該在 C3 營區的日記,為什麼會出現在 C2 的帳篷裡?另外佐藤的日記裡,最後幾頁寫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留言,仿佛像是在極度恐懼之中寫下,字體扭曲難以辨識,有部分內容無法判讀,還有其他幾頁像是被撕掉了。
三田默默的把日記本放入背包內,誰也沒有針對內容表示什麼意見,在這個高度的氧氣十分稀薄,就算是有經驗的老山友發起了失心瘋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如果一路上沒有遇到這麼多無法解釋的怪事,我想我們都可以用很科學理性的方式去解釋攻頂隊是如何遇難的,但是現在我們四個人已經不想再去探討相關的問題,一心只想趕快離開這座山。
懸崖下的真相
中午的午餐誰也沒有辦法下嚥,雖然說在這個高度本來人就很難以有胃口,然而在這個 C2 的遺址上,更是讓人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
於是,我們又沿著沿路上山時留下的足跡,開始往回走。走到一半,陳明突然臉色很難看的停了下來,說真的,我也很害怕,害怕得不敢回頭,深怕我們四人的隊伍,最後面多出了不應存在的第五人,好在後面什麼也沒有……。
陳明指著我們上山的足跡叫我看,原本我們上山的足跡,在某個地方突然出現了分岔,這意味著有人隨著我們的路線上了山,然後在這裡岔往另外一個方向走了。雖然我們都急著想下山,但是也覺得有義務跟其他的救難隊伍一起會合,不但一方面該警告他們有狀況,另一方面人多也比較有安全保障。
不過足跡走著走著,走到了一處斷崖邊就斷了。我們全都嚇了一跳,如果整隊掉下去,那還得了。然而斷崖下面什麼也沒有,沒有屍體、沒有遺物、也沒有墜落的痕跡,雪依舊是白皙厚實。
一陣寒意竄上我的腦門,總不可能這足跡的主人,又倒著踩著足跡一路倒走回去了吧?還是說這個斷崖才是足跡的開始之處,這根本是在開玩笑吧?
▲示意圖。圖片/Unsplash
這時候三田發出了撕心的哭聲,因為在距離斷崖不遠的雪坡上,有個小小的岩台,岩台上可以看到一團黑色的東西在飄動著,那是女人的長髮。
遇難隊伍裡面唯一的女性只有北井清子一人,在那個小岩台上的無疑是清子的頭。
雖然說登山時遇到雪崩或是滑墜山谷,往往找到遇難者時肢體都呈現支離破碎的狀況,特別是人的頸部很脆弱,所以身首異處的情形並不稀奇。只是就這樣孤伶伶的掉在雪坡的岩台上,實在也太令人不忍。
「我要帶她回去,就算只有頭,我也要把她帶回到日本」
三田一邊說,一邊解開自己的安全繩,往那個不安全的陡峭雪坡走去,然而陳明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摔倒在雪地上,「我們一起去」。陳明把三田的安全繩扣好,四人一起走到雪坡邊,把兩把冰杖深深的打入雪中,作好安全措施之後,緩緩的從側面橫向移過雪坡。
「清子,我們回家了,我們一起回日本去吧」
三田用癲抖的手,從後面慢慢的抱住清子的頭,緩緩的往上一提,然而,「啊啊啊啊~~~~~」三田當場慘叫了出來,因為那個跟本就不是頭,而是一整片完整的頭皮連著頭髮被扯下來,掛在岩台一塊突起的部位上面。
我跟陳明也當場呆住了,這樣子的死法實在是太殘忍了,就算是死於非命,這也太弔詭,太不自然,太不應該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死法,毫無一點尊嚴可言。
「不不,不該是這樣子的」
我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往後退,突然間,腳邊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重重的坐摔在地上,我皺著眉頭,看看是什麼東西絆了我,發現是一件天藍色的雪衣,被薄薄的雪掩蓋住,這時一陣強風吹來颳走表層的雪,我嘴巴張得極大,原來王義早已氣絕多時的躺在這裡,一雙眼睛死不瞑目的瞪的極大,屍體已經凍僵成冰柱,少說也死了超過三個小時以上。
我發現,陳明跟三田也一臉茫然的看著我這邊,這時才發現,身後原本一起行動的那個王義,不見了。
但是我很確定,從上山以來我們一直都是四個人一起行動,總不可能三個人一起出現集體幻覺,看到了不存在的第四人,那如果死在這裡是真正的王義,從足跡分歧點一路尾隨我們上山,直到這個雪坡為止的那個王義,又是誰?
看到一名同伴死於非命,另一名又死得支離破碎,彷彿壓垮最後一根稻草一樣,完全擊潰我們三人僅存的理智,三個大男人在雪坡上跪下啜泣,發出像小狗一樣的咽嗚聲,不知過了多久,才像是送葬的隊伍一般,以哀戚的神情低頭繼續下山。
清子的頭皮跟王義的屍體,我們都留在那個雪坡上了,簡易裝備在沿途上都陸陸續續的丟掉了,我們三人都已經喪失了求生的意志,只想減輕身上的負擔,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然而,彷彿看穿了我們的心思,下午的山上再次起了濃厚的大霧,根本沒有辦法辨識前方的道路。受到天候的影響,我們錯過了 C1 的紮營位置,一路上都是沒有見過的景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眼見天色慢慢的變暗,風雪越來越大,我們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黑暗攏罩著我們,耳邊傳來一陣一陣的刺耳風聲,夾雜著各式各樣已不屬於這世間上該有的聲音,就算想要當作充耳不聞,那些笑聲、哭聲、哀號聲、嘆息聲,一陣一陣的鑽進腦門裡,四肢手腳早已從疼痛轉為發麻,現在更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我心中不斷的懊悔,我們早就該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就該下山了。
不,我想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到這裡來,在這山上除了死亡之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最先倒下的是三田,「她來了,我看到她了,她在等我過去」,三田跪倒在地,口中自言自語。我呼叫陳明,請求陳一起來幫忙扛起三田,但是陳明不斷往後張望,一臉驚恐的無視我的要求,於是,他遺棄了我們,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我拋棄了背包,用已經沒有知覺的右手,扛起三田的左肩,很艱難的緩慢向前移動,「不要管我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他們都在這裡,她一直在看著我們」。
我咬緊著牙,不理會三田說什麼,硬是把他一步一步的往前拖,我再次叫喚著陳明,希望他停下腳步來,盡領隊的義務來幫忙我,但是,陳明也倒下來了,「我不行了,他們來接我了……。求求你,不要讓他們帶走我,救救我,都是你們的錯,我根本不該在這裡的,救我,求你救我……」,路過陳明的時候,他不斷的哀求著我,但是我也已經到達了極限,視線也逐漸的模糊,肩上的三田有如百斤的鐵塊一樣沉重,隨時會換我倒下。
遠方傳來陳明一陣陣的哭泣聲,尾隨著的是因恐懼而扭曲的哀號聲,最後傳來喉頭「喀喀」的響聲,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陳明的聲音了。
這趟如同人間地獄的路途,遙遙的沒有極限,此時大地除了我沉重的喘息聲,還有三田的心跳聲外,一片死寂。
我直覺在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三田跟我的體溫都在不斷的降低,除非能找到個避風的岩壁,不然在這一個夜晚結束之前,我跟三田都將會凍死在這裡。然而事不從人願,我腳下絆了一下,跟三田兩人都狠狠的摔了一跤,我的大燈更是不知被拋到哪裡,在一片茫茫大霧之中,我這時終於理解,我已經沒有可能生還。
三田依舊還活著,但是呼吸非常的薄弱,口中一直反覆著「清子對不起,對不起……」,顯然意識已經陷入混亂。但是,我也看見了,在大霧中無數的人影在我們身邊移動,唯獨清子她,就在站在我們前方十米的地方,毫無血色的肌膚凍著一層薄霜,兩眼只剩黑色的空洞,以不屬於這個世間的視線看著我們,兩隻手臂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無力的掛在她單薄的肩膀上,腰間的部位也少掉了一部分的肢體。然而,她的臉上卻掛著詭異的微笑,嘴角上拉到快要撐破的弧度,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我們。
我這輩子在山上看過很多幻覺,但是沒有一次這麼的真實,也沒有一次這麼的駭人。
我最後只記得,清子以外八的方式,很吃力的挪動她僵硬的關節,緩緩的朝我們走來。我懷裡的三田,瞪大著眼睛看著清子,喉頭間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便一動也不動了,然後,我眼前一黑,剩下的我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活著
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山下的大本營。
據說,另一支上山的搜救隊在 M 冰川的終點處發現了我,搜救隊表示他們因為天候惡劣的關係,所以沒能上到 C2 位置,在 C1 過了幾夜就只好折返,很訝異的看見我倒在這邊,因為這條路線距離 U 冰川的路線足足有四公里之遠。
我詢問有沒有發現三田或是陳明,對方均表示只有發現我一人,沿途沒有看到其他東西。於是,我在大本營休養了兩個星期,無論被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閉口不談。由於惡劣的天候,大本營始終沒能再派遣隊伍上山,猶豫是否要放棄救援進行下撤。
連日來我在床上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每一日都感到越來越強烈,彷彿就要大禍臨頭受到滅頂之災,便用盡方式哭鬧祈求希望早日離開這裡。於是總指揮也覺得山上狀態不太對勁,宣布救援行動失敗,全體下山。
就在我們離開的那一天,大本營附近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崩,一大片百年的杉樹林在雪崩之後全數倒塌,但是那片杉樹林根本就沒有在雪崩的途徑上。
有人說是雪崩造成的風壓吹倒樹林的,但是我相信,這山上有著超越人類理解的力量,以及神秘的奇特現象,在支配著這座山上一切活著以及不再活著的事物,因為我就曾經見過那些種種超越自然的現象。
我回來之後,留下了四支手指與三支腳趾給了這座山,作為我依舊活著的代價,而為什麼山施捨我了一條命,我也不知道,或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山神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
石川大叔說到這裡,脫下了手套,露出雙手只剩下六隻的手指。我跟朋友大氣也不敢喘,想必兩個人的臉色一定是十分慘白。
至於三田後來怎麼了,石川大叔想了一想回答,「我想多半是死了,就算還活著,我想那個大概也不是三田」。
最後要分手離別時,石川大叔彷彿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們知道嗎,當地的居民為了避諱神明,是不會直接稱呼這座山的名字,他們都稱這座山為不眠山,意思是,上了這座山的人,即使死後依舊無法獲得自由,要成為這座山的僕人七年,在第八年才能真正得到安息。」
離別之後,我跟朋友兩人都覺得一陣惡寒,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以把我們兩人嚇得半死,所以兩人挑了間卡拉 OK,進去唱歌壯膽到天亮,一邊唱一邊還覺得毛毛的,直到日出後才搖搖晃晃的回住處。
最後兩人都有個心得,去爬那些位於六千米以上死亡地帶的雪山,根本就是找死的行為,打死我也別想拖我去。
(完)
本文轉載自巴哈姆特 ~*姬宮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