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深吸一口氣,將眼光暫且移開台灣,乘著南向的飛機,一路越過菲律賓和溫暖的南洋,最終降落位處熱帶地區的婆羅洲。馬來西亞人會告訴你這邊是「東馬」,也就是中南半島之外,另外一端的馬來西亞國境,而京那巴魯山 ( Mt. Kinabalu ) 就藏身茂密的叢林之中,突兀地立於古老雨林之上,像一頂天外飛來的巨大岩冠。
這一類代表性的高峰,通常都有著不只一個名字和故事。
京那巴魯山就像鄧麗君的名曲「南海姑娘」一樣,「中國寡婦山」講述著一位東南亞女性登高望遠,輕嘆那華人無情郎怎不歸來的故事,背後藏著古中國與南海邦眾往來密切的歷史劇場;「羅氏峰」則得自英文的 Low’s Peak,為的是紀念首次登頂的英國人兼殖民地行政官休‧羅爵士 ( Sir Hugh Low );至於台灣人熟知的名字「神山」,則是來自當地卡達贊 ( Kadazan ) 族的山岳信仰:受崇敬的亡靈之地;或者我們不提往事,純粹以冒險的浪漫角度看待這片異域:密林深處的神祕部落、巨大的食人蟒,抑或是月色搖晃樹影,穿梭在熱帶雨林?
但現實是,這一塊神秘的面紗早已隨著高度商業化而失色許多了。以往不受凡俗打擾的禁忌之地,就如同台灣諸多原住民族的聖山一般,早已是健行者趨之若鶩的征服目標,甚至成為當地社群的重要收入來源。登上一座觀光發達的著名山峰,除了對自己有主觀上的價值之外,其實毫無意義可言,所以我希望對當地的歷史、文化、生態有更深的了解,結合知識與登山,在賞景之外還保有反思的空間,才稱得上是不虛此行。
▲林線之下的拉瑙步道 (最後雙手抱胸的年輕人是我們的當地嚮導)
蟲鳴鳥叫的早晨,我與朋友戴上官方核發的身分識別牌,從海拔 1,866 公尺的提波洪 ( Timpohon ) 大門出發,茂密的叢林圍繞著拉瑙 ( Ranau ) 路線,一路緩緩爬升至 6 公里處的山屋群。由於路徑無比明確,雇用的當地嚮導 (名字是「羅密歐」) 並不會帶路,而是全程押隊行走,讓我們能夠自由控制行進的步調,想停就停,例如近距離欣賞當地的特有種豬籠草,外表張牙舞爪、腥紅色的成體能淹死一隻蜥蜴,但幼體卻比一個指節還小,十分惹人憐愛。
▲只有棲息在京巴那魯山域的特有種混種豬籠草 Nepenthes × kinabaluensis
下午 3:18 分,我們抵達步道約 6 公里處的山屋群,高度約 3,270 公尺左右,這兒能同時入住百人以上的訪客,如廁用沖水馬桶,用餐是自助式吃到飽,房間內還貼心地附上 USB 充電插槽,通訊、電力、水源、垃圾、後勤皆有所著墨,無怪乎是國際級的觀光健行勝地。在台灣的高山路線上,大部分的山屋都只是避難用途而已,山友大致上必須要自給自足;就算是服務較好的排雲山莊、天池山莊、嘉明湖的向陽山屋和避難山屋等,目前的軟硬體建設尚難望其項背。如果要吸引更多外國訪客體驗台灣山林之美,這經濟與環保難兩全的命題還得我們多多思考。
夕陽西沉的時分,我坐在帕那拉班 ( Panalaban ) 山屋的餐廳陽台上,迎面的微風略帶寒意,但溫暖的陽光灑落臉上,又令人覺得無比舒適。我手中端著一杯沙巴熱紅茶,不知被從何傳來的笑語聲引得轉過頭去,原來是一群人正在山屋前方的停機坪廣場打排球呢。浩瀚的雲海在後,那可真是一幅奢侈的背景哪。
隔日凌晨 2 點半,各方人馬幾乎在同一時間啟程,頭燈的光芒延綿不絕,彷彿一條閃耀的珍珠緞帶,使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摸黑攀登玉山主峰時的景象。從山屋群到峰頂大約要 2.72 公里,爬升 825 公尺,步道標示清楚,即使到了寬廣的岩石平台區域,也有一條貼地架設的引路繩可供參考,幾無迷路之虞。
稍稍遺憾的是,我們在山頂迎來了風起雲湧的早晨,所以無法見到日出的那一剎那。然而隨著太陽升起,雲霧被風驅散,婆羅洲一望無際的大地猶沾著破曉時分的脂粉色,毫無保留地展現起伏有致的丘陵,以及流轉其間的低雲、道路與村舍。可惜我們必須趕在 7 點前於攀岩徑道 ( via ferrata ) 起點集合,只能不情不願地跟著嚮導往回走,不然可真想躺在一塊大石上欣賞風景呢!
▲京那巴魯山日出時分
▲京巴那魯山的山頂平台
所謂的攀岩徑道,在義大利原文的意思是「鐵之路 ( iron path )」,也就是在陡峭的地形上架設永久性的鋼索、鐵梯等設施,讓人們能夠安全地通過。京那巴魯山的索道不只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我們選擇的還是兩條路線中最長、最難的羅氏峰環線 ( Low’s Peak Circuit ),平均需時 4 到 5 個小時。這項活動全程由受過專業訓練的嚮導帶領,所以唯一的挑戰就是自己的體能與膽識。在確保的狀態下,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緩緩走向懸崖的邊緣──隨著灰黑的花崗岩塊從視野中退縮,我們的可見範圍也開始向下伸展,從起初唯一可見的的遠方雲層和大地,到山腳的蒼綠丘陵,再到岩壁底部的坡上山屋群,神奇地盡收眼底。
比起懸吊在半空中當蜘蛛人,這項活動更像是利用打好的鋼片和鋼圈在岩壁上移動,實際上完全垂直的路段非常稀少。我想它最引人入勝之處,就是不需要懂得攀岩,也能欣賞到崖上風光。畢竟登山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就是從藉著視角的變化觀察山多變的面貌,更何況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參天峭壁呢?
抵達攀岩徑道的終點,我們終於可以從確保系統中移出確保用的大鉤環,然後興高采烈地與夥伴擊掌互道恭喜。雖然今日的行程既要凌晨起床登頂,又要在毫無遮蔽的岩壁上長時間攀爬,對於體能是不小的考驗,但肉體疲憊的終點卻是精神的昂揚,為這一趟山旅留下了難忘的回憶,與彼此之間更深的羈絆。
回望來時路,高聳的峭壁在近午的雲霧中益發顯得神秘難測,令我心中燃起造訪平台上其他山峰的渴望,但行程已至末尾,嚮導還得盯著我們回到山屋呢。一聲輕嘆,我轉念思量,也許我追求的不是更高更遠和更難,而是某年某月和某時的相聚,或為中級山營火旁、或為路邊熱炒店,再與朋友們聊聊沙巴雲端上的排球場和絕壁吧。
移動腳步,咱們下山了。
圖|城市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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