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步,我們就能找到他了……」山風吹打在臉上,強烈又冷冽,耳邊只聽得見隊友的呼吸聲和裝備間的碰撞聲。眼前的林間小徑忽而狹窄、忽而筆直往下探,暗示著前方的幽深與險峻。每走一步,心跳都會跟著加快——因為這裡不是一般的野外漫步,而是置身於一場攸關性命的山難搜救行動。
南投縣政府消防局第三大隊信義分隊的消防隊員楊正勗,正與同伴全副武裝地進入深山。「每一次搜救都是鬼門關前走一回」,他這麼形容自己的工作。
走進人生的岔路
「我其實有在外面工作過一陣子,後來因為腳受傷,才決定考消防特考。」楊正勗回想起自己 22 歲左右,決定踏上消防之路,看似偶然,卻也隱隱透露著他「樂於助人」的初心。25 歲正式進入消防體系,他被分發到南投縣政府消防局,現在服務於第三大隊信義分隊,主要的工作內容是緊急救護、預防火災與搶救災害。這些任務對不少人來說或許已經相當具有挑戰性,然而,在南投地區,消防隊員還必須同時兼顧山域、水域的救援行動,甚至得承擔抓蛇、捕蜂等林林總總的任務。「山域搜救真的不少,像困難的南三段、玉山部分區域,都在我們的轄區裡。」他苦笑著說,這幾年來,每年山難出勤的次數都有上升的趨勢。
儘管如此,他依然保有那股當初選擇消防工作時的熱誠。「這是一份工作,也是一份救人的工作。」他說得平淡卻堅定。有人問他是否後悔,他往往只是搖搖頭,用一貫的笑容回答:「如果沒有做這份工作,我就救不到那些人了。」
信義分隊人數不多,一天上班通常只有五個人。兩人固定負責救護車,一人值班,剩下的兩人還要輪流備勤開消防車以及防火宣導、消防查察等外勤輪值。一旦有山域事故,他們只能火速請已經休假的隊員「銷假」回來支援。這是現實,也是一種壓力。然而,對他來說,壓力意味著成長的動力與使命的提醒。正因為人力有限,每一位隊員都得全副武裝、具備多樣技能,才有能力在第一時間挽救寶貴生命。
「像今年一月底那次馬博橫斷山難,我們臨時召回所有可以動用的隊友。這種狀況並不少見,但每次都要全面啟動救援體系,分秒必爭。」

出動任務:分秒必爭
山難搜救並非「拿著裝備就往山裡衝」。楊正勗提到,接獲報案後,指揮中心會先確認事發地點,再指派轄區分隊出勤。最重要的是「預判」,包括判斷事故類別(墜谷、迷路、落石砸傷等),再準備相應器材,如繩索、拖拉系統、繃帶紗布,以及登山裝備、糧食補給。路線的規劃同樣關鍵:他們要在第一時間決定徒步或搭乘直升機,但山區天候變幻莫測,直升機不一定能飛行,有時只好徒步翻山越嶺。
「通常接獲報案到出勤,大概三小時內要完成整備並出發。我們會先研究失蹤者或者傷者可能走的路線、遺留的足跡與垃圾、樹枝痕跡,有些時候就算手機沒訊號,還可以透過手機指南針、離線地圖的方式,判斷大致位置。」他提到,其實有些登山客沒有基本的概念,連手機裡的指南針都不會用。若連簡易的判斷與自保能力都欠缺,往往會拖慢救援進度,甚至讓救援變得更險峻。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踩到什麼。」山裡的地形千變萬化,氣候瞬息萬端,光是體能就已經是巨大的負擔。每位隊員都背著超過 20 公斤以上的裝備,要在潮濕、陰冷甚至布滿碎石的山林中跋涉。「我們訓練的體能是為了實用。」他解釋,體能不只是個人能耐,更是整個團隊能否成功救援的基石。「當負重越大,人越疲憊,智商會減半。這是教官給我們的警示。」
最印象深刻的例子,莫過於今年一月令他刻骨銘心的馬博橫斷救援。「傷者墜落烏拉孟斷崖,我們帶去的 150 公尺繩索都不夠。岩石又很銳利,繩索隨時可能斷裂。我跟資深學長站在懸崖邊,眼前只有兩個腳掌寬的站立點,風凜冽地吹。學長說他來下降,那一刻,我心裡又緊張又欽佩,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話,擔心出聲會干擾到學長的指示。最後學長找到了登山者掉落的登山杖,但還是不見失蹤者人影。那天寒風刺骨,我們只能撤退回山屋,研擬新的架繩策略再度下切 (後來得知該名傷者墜落 400 公尺深)。」這個過程驚險萬分,隊員們也因此意識到,大自然從不會給予任何一個人差別待遇,無論是好是壞。
團進團出,任務為重
「當初考消防隊時,我沒想過要常常上山。」他坦言,對於山域搜救的艱辛與危險,自己在一開始並不完全了解。但既然踏上這條路,就得承擔所有的挑戰,訓練自己也同時保護隊友。在休假時,他經常自我加壓訓練,背著比平時更重的裝備進行負重行走,或是到溪谷溯溪、加強繩索技術。山上的黑夜漫長,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學著跟恐懼相處,也要學會跟自己對話。
「過程中,壓力一定有,但這就是我選擇的工作。而且,看見每一次搜救過程中隊友的互助,再苦再累都值得。」他輕描淡寫道,但聽得出其中的堅定。
搜救往往不是單打獨鬥。出勤時常與玉山分隊或其他分隊合作,加上義消、山搜義消,甚至警察單位。「我會知道誰繩索技術最好,誰擅長判讀地形,誰能在狹窄處有更好的活動力。」面對人命關天的場域,默契和信任是最堅固的鎖鏈。平日裡的訓練與交流,都是為了臨場時能即刻配合、毫無隔閡。
「在馬博橫斷救援那次,如果不是因為有資深學長擔綱下降,我們在崖邊根本無計可施。後方的隊友就負責拉繩、穩定繩索。每個人都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山裡不容許任何溝通失誤,我們必須像一個人一樣協調。」
我的任務就是把人帶下山,無論生或死
「有一次下雨天,我們要下切追蹤傷者。山路濕滑,我一手抓住一棵看似穩固的樹,但它竟然就這樣斷了!」楊正勗形容,自己在空中翻了三個跟斗,滑落十公尺深的山坡,最後靠著頭盔和背包的保護才逃過一劫。講到這裡,他又帶著點苦澀的笑容:「那棵樹看起來真的很粗,我想不到會就這樣斷掉。」
當下驚險,他卻無暇恐懼,馬上清點自己的傷勢,幸好只是指甲裂傷,其他部位都無大礙。「在那種時候,恐懼只能留到事後去回味。」他說,進入搜索階段後,腦中只剩下「盡快找到人」的想法。在搜救工作裡,每一秒的遲疑都可能奪去一條人命。
然而,並不是每一次搜救都有完美的結局。「有一次,出發時患者還有意識,我們一路前往患者所在地。結果途中就接到訊息通知患者意識變得模糊,開始施做 CPR。但最後……我們只能用另外一種方式把他帶下山,交給家屬。」他回想當時的沮喪與遺憾,語氣裡有種無奈。「我當然也是會想,要是我可以再快一點,再多一點什麼,也許就不會是那個結果。」
「我們不管對象是生是死,都要把他帶下山,與家人團聚。」這是他們的信念。每成功救援一次,得到的除了繼續反思改善,也能換來家屬的感謝。偶爾收到匿名卡片或禮盒,對於消防隊員來說,那是一劑最好的心靈撫慰。「我們把卡片都收好,有時候累了或懷疑自己的時候,看看那些卡片,就知道這一切有多值得。」
當然,亦難免出現救援失敗的情況。遺憾與悲痛有時會籠罩在回程的山路上——有人在山裡斷了最後一口氣,也有人等待太久,錯失關鍵黃金時間。可是他們還是得抱著沉重的心情,一步一步護送遇難者下山,讓家屬至少能見到最後一面。「我回去之後都會想,如果再努力一點也許能改變些什麼,但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強求。」
生死一秒間
經歷過山上的驚險,也在救護車上目睹形形色色的生離死別,楊正勗對生命有了更深的體悟。「以前會覺得活著是理所當然,但是後來才發現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他提到自己曾在登山途中,被一顆拇指大小的碎石砸中臉,僅僅是輕微的外傷,卻留下傷痕兩星期。「我當時沒戴岩盔,要是砸下來的是拳頭大的石塊,後果不堪設想。」
生命無常,就在短短幾分鐘、幾十公尺的距離,意外可能像落石般毫無預警地砸下。「有人就差一百公尺就能抵達登山口,結果被落石擊中,當場喪生。這讓我更加珍惜生命,也更加慎重評估每一次出勤時的危險。」
這些經驗也讓他養成更謹慎的態度。不論自己或家人朋友,他都提醒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我只能承擔我能負荷的風險,但也會不斷把這個風險範圍往外推。因為我想成就自己,也想成就整個團隊。」
帶著使命繼續上山
「每一次搜救都是鬼門關前走一回。」在楊正勗看來,這句話一點都不誇張。驚險的山路、隨時可能鬆動的落石、變幻莫測的天氣……這些都是他經常要面對的風險。可即便如此,他和隊友依然堅守在崗位上,用行動寫下「使命感」的定義。
有人說,他們是在和死神拔河。面對風險,他們無懼也不盲目冒險,而是以專業與謹慎迎戰。雖然偶爾會感慨:「究竟是什麼撐著我們走到現在?」但當想到被救援的人重獲新生、或至少能與家屬再相見時,那份安慰與成就就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憊與心酸。
或許,在外人看來,他們所做的不過就是一份「工作」。但對他們自己而言,這是生活,更是一種責任的延伸,一條既艱險又有意義的道路。「活著很珍貴,我希望用我們的力量,讓更多人能回到家人身邊。」楊正勗如是說。
聽完楊正勗的故事,或許我們能更深一層地思考,當消防隊員們在陰冷的山區一步步堅持下去時,他們背後的力量究竟源自何處?或許那是用汗水、淚水與生命守護他人的使命,也是一種潛藏在心的牽掛。每一回出發,也就每一回攜著無數人的期待,在鬼門關前搶時間,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往前邁進。
他們無所畏懼,但絕不是無知的冒進;他們選擇背負自己的恐懼與責任,用血肉之軀擋在「生」與「死」的交界。或許這才是「消防精神」的深層意義。當我們看見他們從山裡歸來,滿身泥濘卻神色依舊堅定,我們怎能不欽佩與感激:有一群人,正在用生命守護更多的生命。
照片:楊正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