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雲層用力壓在山頭,夜色顯得越發靜謐。駱昌宏坐在再熟悉不過的房間裡,對著微弱燈光,正埋頭敲打鍵盤,螢幕上顯示「調職申請書」。雨滴不斷敲打窗戶,讓人心中莫名煩躁。可是他知道,如果不邁出這一步,自己恐怕就只能在家鄉的小教室裡繼續枯坐,與教科書和分數為伍,日復一日。
「要不要去?」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桌上的山區地形圖——那是他求學時期就相當依賴的好夥伴。雨夜微光中,山脈的輪廓宛如一道呼喚,他的心也隱約回響:「山林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如今的我卻如籠中鳥,離自由好遠。」
駱昌宏的山野教師路源於童年與大自然結下的「不解之緣」,若沒有那段野孩子似的歲月,他或許不會走向教師之路;又或許,即使成為教師,也不會執著於把學生帶進山林,讓孩子與自然產生連結。
海邊、山林與純粹的自由
「還沒有讀小學時,我就學會爬樹了。」提到童年,駱昌宏語氣裡充滿著笑意。他在苗栗白沙屯長大,村子旁邊是田野和樹林,前頭是海岸。「家裡人都知道,只要找不到我,我不是在海邊,就是在山裡。」他回憶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光著腳跑到沙灘,釣魚抓螃蟹,或翻過山坳,順著不知名的山徑探險,看看到底會到什麼地方。用大人的眼光看來簡直危險,可對年幼的他來說,那就是全世界最棒的遊樂場。
父親是學校公職人員,母親的早餐店也常常讓她忙碌不已。他並非家裡的獨子,卻因為活潑好動,加上鄉下對孩子少了幾分限制,他能夠隨時「逃」到戶外探索。「我覺得大自然就是我的天堂。」
在那個時代,還沒有太多電子設備,小孩放學後總愛往外跑。駱昌宏也不例外。「現在想想,好險那時候沒從樹上摔下來,或是被海浪捲走,不然誰都不知道我在哪裡……」他笑著回憶。不過,這些「驚險」累積成了他對山林、戶外深刻的熱愛,也讓他在未來的人生裡,不停地往大自然裡頭鑽。


邁向自由的起點
童年在戶外玩耍嬉戲的經驗,就像一顆種子,名為自由,在他心裡紮了根。駱昌宏進了大學後,很自然而然地就加入學校登山社團,認識一群同樣熱愛大自然的朋友。山就像是在召喚著他一樣,他會與社團朋友們利用週末或寒暑假,背著大包小包,在山裡四處穿梭。有時是走百岳步道,有時則是溯溪探險,還有探勘尋找驚喜。駱昌宏坦言:「跟以前童年那種亂跑不太一樣,社團裡面有技術裝備與安全觀念,還會教我們天候判斷、應急計畫,讓我對山林的理解更全面。」
說到這,他想起了一段荒誕的回憶。那是某個暑假,他與朋友們在桃園深山溯溪,行前天氣預報都還好好的,誰知道山裡忽然暴雨,他們被迫在野外多待兩天。這一待可讓留守隊友擔心得不得了,趕緊報警求援。等到脫險時,他已錯過了暑修的前幾堂課程。教授問他:「你怎麼沒來上課?」他不好意思地說:「我發生山難,被困在山裡面,昨天才被救出來……」教授聽了只差沒翻白眼,一臉不信,彷彿這是他聽過最荒謬的翹課理由。他只能苦笑,向教授一再保證自己沒說謊。
他不知道教授最後有沒有相信,但如今說到大學的時光,那些充滿山啊、樹啊、溪水啊的日子,每每想起總是意猶未盡。




現實與理想的拉鋸戰
研究所畢業後,駱昌宏順利拿到教師資格,踏入苗栗某工業區附近的國中擔任地理老師。帶著滿腔對教育的熱情,他本以為可以讓學生感受到他的教學熱忱,獲得滿滿的知識,卻在一開始就面臨巨大考驗。「那時九年一貫剛上路,很多老師搶在這時候退休。我們一群菜鳥教師進到校園,少了教育前輩的帶領,很多事情要重新學起,教學內容也好,課堂秩序維護也罷,都讓我很頭痛。」
這樣的情況並未隨著教書時間拉長而有所減少,在頻繁的親師生衝突中,他愈能明顯感到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那陣子真的有點灰心,彷彿自己只剩下發考卷、改考卷的功能,學生的成就和老師的付出,完全由冰冷的分數來定義。」
當然他不是沒想過帶孩子到戶外走走,以自己的雙眼驗證所學的地理知識。然而,他心中有一個既清楚又帶威脅的聲音告訴他:「不可以,你這樣做有很大的風險,萬一孩子受傷或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你要怎麼跟家長交代?而且學校絕對不會允許的!」這個聲音讓他替自己畫下一條紅線,一條絕對不可以跨過的紅線。
在苗栗的教職維持了好幾年,身心俱疲時,常想起大學時經常走訪的東部山林,那裡的山海交織令他無比懷念。加上西部生活節奏確實緊張,他終於下定決心:「好,我就試著轉去東部,如果真的行不通,就再說吧。」
某個夜晚,他打好申請書,外頭下著淅瀝小雨。那股熟悉的雨夜氣息,如同在漆黑的山裡,同樣都是面對未知的前方路途,得鼓起勇氣,跨出關鍵的一步。
動搖的老師,衝突的孩子
調職申請獲准後,駱昌宏先進入花蓮玉里某國中任教,後來再轉往花蓮秀林國中。
秀林國中坐落在花蓮縣新城鄉,背山望海,周邊美景如畫,學校師生只有兩百多人,九成的學生都是太魯閣族。駱昌宏踏進校門時,第一印象是:「教室裡怎麼這麼多空位?」校方解釋說,學生經常缺課或早退,特別是高關懷族群,有人在家裡照顧年幼或生病的家人,甚至有人要去工務段打工。
經過幾個月的觀課與了解,他愈發察覺這些孩子的問題並不僅在成績而已,而是來自家庭、經濟、社會環境的多重束縛。「有些孩子認為讀書根本不切實際,還不如畢業後馬上工作。」部落裡普遍缺乏升學意識,經濟資源也不豐盛。
曾有學生對他說:「老師,我去做臨時工一天可以賺 2000 元。大學畢業有辦法賺這麼多嗎?」這個問題令他語塞。固然他有各種說法可以反駁,並給予孩子正確的學習觀念,但,他同時也知道,孩子家裡沒錢,又何來夢想?

其中被貼上「問題少年」標籤的學生是最令人頭痛的,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在秀林國中教書初期,與一位男學生發生劇烈衝突。
那天,駱昌宏正要上課,赫然發現該男學生正在吃檳榔,他火冒三丈地訓斥他,沒想到他直接跑出教室。後來駱昌宏在操場找到他,要對方回教室,對方卻冷冷丟下一句:「我就是不想上課,你管我?」雙方言語對嗆,氣氛急速升溫。男學生隨手拿起掃把,威脅地揮舞著。
「那一刻,我真的被激怒了。」他差點要上前搶掃把,幸好旁邊老師攔住了他,避免衝突進一步爆發。
後來在學校安排下,他去男學生家中進行家庭訪視,才看見破舊的平房,以及幾隻餓到亂叫的小狗,還有滿院子的狗大便,瘦骨嶙峋的父親多年前因工安意外而沒了雙腿,看到老師找上門,只能費力的坐起身,急著罵孩子不爭氣。「家裡的飯都不夠吃」根本不是誇張。
回到學校後,駱昌宏陷入沉思:「我覺得自己一直在譴責孩子,但是對他們的生存困境又能了解多少?我原本以為孩子不願努力,只是懶惰,可事實並非那麼簡單。」這個轉折讓他開始思考:或許我該換個方式對待他們。

爬樹實驗
「我沒準備跨過那條當初設立的紅線,但我想至少可以先在校園做小規模嘗試。」駱昌宏看著操場旁的大樹,靈機一動。有天放學後他約了那位對嗆衝突的男學生,並拿出自己在大學時期用的安全繩索和攀爬護具說:「我們一起來做個盪鞦,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這裡放空,怎麼樣?」男學生笑著答應,師生兩人開始動工爬樹,沒想到這動靜被一群所謂的「問題學生」發現,紛紛圍觀:「老師,你在幹嘛?」
他把這幾個學生找來,在大樹下跟他們說明安全守則,然後一一讓他們體驗爬樹。「曾經最讓我頭痛的學生,此時此刻卻成為我最得力的助教。」駱昌宏回憶,掃把男孩平時躁動,爬上樹幹時,卻突然安靜下來,專注地抓繩、踩樹幹。下來後,他甚至還幫忙檢查同學的安全扣。「我那時才驚覺,原來他可以這麼認真,只是沒在課堂上展現而已。」
想當然,剛開始家長也會擔心:「在樹上繩索攀爬,會不會不安全?」校護、學務處、甚至校長更是連番詢問:「你確定你知道怎麼操作?如果有人跌下來怎麼辦?」
駱昌宏把自己繩索經歷、攀岩比賽成績,甚至證明過往野外領隊經驗都搬出來,一一向學校高層解釋:「我會做好安全措施,先從地面高度的基本動作開始。」為了進一步得到支持,他試著說服其他老師:「帶學生繩索訓練,能培養他們的專注力與合作精神,對那些衝突型學生也有正面影響。」
慢慢地,學校從半信半疑,轉為抱著「那就試試看」的態度。幾次課後攀繩練習下來,一些孩子開始在教室裡也對駱昌宏笑臉相迎,不再視他為「機車老師」,因為他在繩索上的專業與陪伴,讓學生感到佩服。

百人遠行,山野教育的開端
「老師做得對或不對,直接看學生眼神的回應就知道答案。」駱昌宏心中「不帶學生走到戶外」的那條紅線逐漸消融,轉而苦思「爬樹實驗」成功後的下一步要做什麼?學校突然收到縣政府的公文,請求協助帶學生前往錐麓古道進行生態文化踏查。校長一開始直搖頭:「這條步道可是出了名的危險,光看新聞就知道懸崖很高,風險不小。」但是駱昌宏卻眼睛一亮:「這不就是偏鄉孩子的機會?何不帶學生真正走進自然?」
於是他和體育組長花了好幾天寫企劃書,規劃路線、協調師生人數、預備求援方式,甚至連說明會都親自主持,請來專業登山教練和在地嚮導講解。最後,校方在重重安全考量下總算答應成行。於是,在那天清晨,百餘位師生與隨行家長、支援人員浩浩蕩蕩地搭車出發。很多孩子是第一次走進太魯閣峽谷——明明住在花蓮卻從未實際走進這些壯麗山峽。站在峽谷口,他們驚呼連連,有的孩子還搞笑地說:「我好像在電視上看過這裡,但現在才親眼看到!」
這趟行程充滿驚險,狹窄的山徑邊就是深谷,隊伍得依序通過懸崖路段。隨行師長不斷提醒孩子:「跟緊,不要嬉鬧。」隨著隊伍推進,原本鬧事的學生忽然變得格外聽話,彼此攙扶。嚮導在可怕的崖邊導覽解說:「這條錐麓古道,是一百年前的太魯閣族人用繩子垂吊下來,親手開鑿出來的。」學生們都嚇傻了,眼睛睜得超大。
最讓駱昌宏感動的是,那位「掃把男孩」也背起裝備參與了山野活動。「我看到他呵護著同學的背影,就覺得好像換了個人。」駱昌宏說,那一幕讓他幾乎熱淚盈眶,因為這意味著「帶孩子進山」確實能喚醒某種潛藏在孩子內心的責任感與歸屬感。


更大的實驗
錐麓古道之行雖只有短短一天,卻讓整個學校對山野教育開始產生「或許可行」的想法。孩子們回程後仍意猶未盡,一再討論峽谷風光,有人說:「以後還想再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家長們看到孩子開心,也紛紛問起:「是不是可以再辦類似活動?」
部落孩子們總算開啟了與山林重新連結的第一步,但駱昌宏心裡明白,真正的挑戰才剛開始。就算校園裡有初步支持,要把「山林」變成常態上課地點,還得面對一連串阻力:經費從哪裡來?裝備如何籌措?學校的人力能否負荷?還有,主流教育最重視的「成績表現」,是否會質疑走入戶外只是在荒廢課業?
然而,他已經下定決心:「我要帶部落的孩子去看更高的山、更深的溪谷,讓他們知道家鄉不只是國家公園的遊客中心,而是擁有雄偉自然、擁有值得驕傲的文化。」
~全文未完待續~
在下一篇專訪中,我們將進一步挖掘——駱昌宏如何把繩索攀爬升級成山林尋根與垂降淨山?在野營與高山遠征的過程中,孩子們又面臨哪些危機與衝突?他的教育理念能否走出偏鄉侷限,甚至影響保守的教育體制?敬請鎖定下集文章。
➥ 接著看:當攀樹、爬山變成上課日常,山野教師駱昌宏堅持走的路 (下集)
照片來源:駱昌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