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臺灣黑熊是我們的英雄，布農青年挽袖拯救被蛆食肉的黑熊

「你聽！那是狗在哀號嗎？」正砍草開路的永康黑熊棲地巡守隊三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豎耳細聽聲音型態與來源。其中一名隊員自告奮勇，要前去調查。隊長王宇凡要他注意安全，與另一名隊員留在原地等他。

過沒多久，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那名前去勘查的隊員一邊快步，一邊神色緊張地大喊：「是黑熊！是黑熊！」

加入「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示範計畫」才一個月，王隊長沒有料到這麼快就會碰到黑熊。此刻他心臟跳動加快，有一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

 

傳說成為未知的恐懼

王隊長出生於台東縣延平鄉永康村，這是一個位於小山上的布農部落，最高海拔約 950 公尺。對部落居民來說，臺灣黑熊是一個神話般的存在。王隊長還記得，小時候部落的長輩經常訴說各種神話傳說，當中就有包含臺灣黑熊的故事。

「據說以前布農族人經常要面臨野獸的侵襲，不僅造成布農族人的作物遭到破壞，甚至在抵禦野獸的過程中還失去了性命。後來布農族人與臺灣黑熊訂定誓約，一起定居在玉山山脈中，由黑熊在至高點看守，並協助布農族人抵禦野獸。臺灣黑熊成為一個崇高的象徵，也被布農族人稱為『Tutumaz』，意思是英雄。」王隊長娓娓道來兒時聽來的傳說故事。

傳說中的布農族人與臺灣黑熊是夥伴關係，然而放眼現代，布農族人對於臺灣黑熊又是如何看待臺灣黑熊的呢？王隊長笑笑地說：「以前我會認為臺灣黑熊是一種會主動攻擊人類的動物，我們族人也都會害怕遇到黑熊。像是我爸從前在林務局工作，有次騎著檔車在山徑上，在老遠處就看到一對從樹叢間露出的耳朵。他起初以為是山豬，但仔細一看，發現竟是黑熊，他嚇得趕緊熄火，慢慢倒退，很怕驚擾到牠。」

雖然黑熊在布農族人心中依舊是神聖的存在，但實際上碰到黑熊，身為人類，加上對黑熊不夠了解，恐懼與防衛的本能還是會立刻豎在人類與黑熊之間。

 

 

我也想看看臺灣黑熊

「後來看了一些影片，才發現，我的觀念有偏差。其實臺灣黑熊不太會主動攻擊人類，事實上，牠們可能還比較怕我們。」王隊長笑笑地接著說。

對於黑熊有了初步認識，加上深植心中的神話形象，讓王隊長對黑熊感到相當好奇，甚至希望有機會可以親眼見到那布農族的英雄。說來也巧，王隊長萌生對臺灣黑熊的興趣後，過沒多久他就在延平鄉公所的臉書貼文上看到一則關於「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示範計畫」的內容，講述的是有拍到黑熊的蹤跡。他一看相當興奮，發現這項計畫有機會可以看到黑熊，讓他十分感興趣。

得知此項計畫後，王隊長就與永康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總幹事討論，表明有意願參加此項計畫。「理事長聽到後，立刻就鼓勵我可以試試看，因為這項計畫需要年輕後輩接手，才有辦法延續下去。」

所謂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示範計畫，是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 (下簡稱林保署) 所推動的一項保護黑熊的計畫。林保署表示：「過去受到棲地破壞與非法狩獵導致族群數量稀少，隨著政府嚴查與公民監督意識崛起，黑熊受到商業性獵捕的數量已微乎其微，加上中央山脈與國有林棲地保護建立生態廊道，黑熊族群逐漸向淺山靠近，人類與黑熊相遇日漸頻繁。為扭轉居民對於黑熊侵擾村落、家畜、農作物造成損失的負面印象，減少居民因擔心受罰而隱匿誤捕或誤傷黑熊事件，鼓勵民眾即時通報，進而採取宣導預防作為，自主參與棲地維護深化黑熊與部落社區的友善關係，建立人熊之間的正面連結，爰制定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方案。」

參與計畫的人員，將有機會獲得給付，包含自主通報給付，內含入侵通報獎勵金、入侵監測獎勵金；以及巡護監測給付，內含自主巡護獎勵金、棲地監測獎勵金。

 

 

巡守日常

成功加入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示範計畫，王隊長也成為永康黑熊棲地巡守隊的隊長。他接著解說他肩負的任務：「我們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架設紅外線自動相機，嘗試捕捉到黑熊的身影。每個月要上山去更換記憶卡、換電池，同時還要把鏡頭前面的雜物清除乾淨，避免遮擋住鏡頭。另外每隔三個月還要上去調整相機擺放的位置，找到更適合捕捉黑熊身影的地方。」

這項工作雖不是正職工作，也不用天天上山，但還是相當考驗巡守隊的體能。王隊長拿出各式工具，一一指著工具說：「你看到的這些都是我們要背上山的，像是開山刀，用來除草、砍樹枝開路用；還有好幾公升的水，很重吶！光是換記憶卡就要半天到一天的時間。」

走在永康村的後山永陵山上，王隊長與隊員們還得時時留心有無黑熊留下的蹤跡。「最明顯的就是黑熊的排泄物還有腳印、磨爪痕跡，如果有看到這些，就表示那個地方有黑熊出沒，我們就會把相機架設在該處。」

永康黑熊棲地巡守隊是 2024 年 2 月成立的，隔月 3 月 20 日，王隊長率領兩名隊員上山更換相機記憶卡。這天，他想都沒想到，竟然就碰見黑熊了。

 

 

痛苦哀號聲

3 月 20 日這天，永康黑熊棲地巡守隊出任務更換相機記憶卡。在相機架設處進行更換作業時，有隊員聽到 100 公尺外傳來不明哀鳴聲，聽起來很像狗，但又伴隨著樹枝樹葉擾動的巨大聲響。詭異的聲音讓王隊長一行三人摸不清頭緒，起初推測可能是野狗誤觸陷阱被困住。

「其中一名隊員說要去看一下情況，我跟另一名隊員就留在原地等他。過沒多久，他緊張的小跑步回來，一邊說『是黑熊！是黑熊！』。我聽到後很驚訝，又有點不敢置信。我們才第一次上來更換記憶卡，就遇到黑熊了？我立刻下山通報狀況給林保署臺東分署，同時請隊員拍照回傳。」

下山通報完，王隊長在山下等待林保署人員以及臺灣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人員到來，直到傍晚六點多，他率眾回到山上，準備營救受困黑熊。

「我隊友跟我說，當他發現是黑熊時，黑熊也注意到他，立刻起身，像是要朝他撲過來的樣子，嚇了他好大一跳。不過黑熊被套索困住，頂多只能站起來，無法順利掙脫。」

 

 

來到黑熊受困地點，王隊長這才第一次親眼見到臺灣黑熊。他眼中散發出一絲悲憫描述當時情景：「親眼看到黑熊其實很震撼，牠巨大的體型給我很強烈的壓迫感。我甚至覺得牠隨時都可能將陷阱扯掉，朝我們撲過來。不過看到牠被套住的前腳，我就知道不可能。牠的前腳被捆得緊緊，緊到牠的熊掌跟關節都嚴重受傷，而且還有蛆在啃食牠的肉。」

隨行獸醫見狀，盡快以吹箭方式將黑熊麻醉，使其陷入沉睡。待確認黑熊確實麻醉無意識後，王隊長蹲下身子，親手替黑熊解開套索。「一邊解開套索的時候，其實心情很沉重也很低落。看到黑熊受如此的傷，覺得很心疼。」

那曾被視為英雄的黑熊；那曾經與人類攜手抵抗野獸的黑熊，如今卻落入人類非法陷阱之中。說來諷刺，更叫人難受。

 

 

永遠的英雄

93 公斤的臺灣黑熊隨後被送往野灣動物醫院救治，然而推測已被困住至少三天的臺灣黑熊，最終仍因受創組織壞死，引發嚴重感染及敗血症，於 3 月 24 日器官衰竭死亡。

「知道黑熊過世後，一方面滿難過的，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多、更好，避免這種情況再度發生？」

本來一個月上山一次即可，在黑熊過世的隔天，王隊長與兩名隊員又回到山上。這次他們更加強巡視，並找出許多老舊的捕獸夾。任務告一段落，眾人並沒有立刻下山，而是回到黑熊受困處。

幾顆檳榔，一包香菸，王隊長與兩名隊員在黑熊受困處靜心禱告，替黑熊送最後一程。

「其實我們都已經替牠取好名字了，以第一個發現黑熊的隊員族名命名，叫牠 HaLiLu。」

 

 

HaLiLu 之死，不僅僅只是一隻野生動物過世而已。牠的死，表示我們人類在動物保育還做得不夠好。仍然有人使用違法獵具無差別捕殺野生動物，縱使是食物鏈頂端的臺灣黑熊也難逃死劫。臺灣黑熊生態服務給付示範計畫提供了讓大眾替黑熊保育盡一份心力的機會，不過追根究柢，人類對待野生動物的心態與作為，更是另一項需要我們長期關注的課題。

 

照片提供：王宇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