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一做就是17年，風帆好手蔡岳達帶領中輟生從海洋找回人生軌道

小時候，長輩經常叮嚀我們：「歹路毋通行」。這句話，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提示作用，但凡可能被貼上「歹囝仔」標籤的行為，多數人都不會做。

然而，這句話在某些孩子身上，卻成了椎心的烙印。他們既不想成為大人眼中的歹囝仔，但學校沒有他們的棲身之地，更難以被當代體制所約束；而被視為應該是避風港的家，則形同牢籠，困住他們渴望自由的心。因而有些孩子走上了歹路，脫離了學生的身分，竄進街頭，我們稱呼為中輟生，他們是放棄了國民義務教育的學生。

曾經經歷中輟，成為人家小弟的蔡岳達，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就只能如此，自己注定要讓父母親失望。但在因緣際會下獲得貴人相助，成功翻轉自己的命運。後來的他，也期許自己成為那些迷惘不已的小孩的引路人，以他最愛的衝浪，帶領孩子們領略人生的潮起潮落，並揚帆破浪，一路前行。

 

 

失去認同感的青少年

蔡岳達出生自一個台中傳統家庭，父母親在傳統市場開了一家雜貨店，他從小就在市場裡長大，在菜販、肉販間跑跑跳跳，也會在家裡幫忙打掃、補貨。小學時，蔡岳達的成績還算ㄧ般，父母親更對他抱以厚望，也希望給他最好的教育資源，因此努力工作，在升國中時將他送進了一所私立名校。然而，父母親的好意，卻成了蔡岳達的惡夢。上了國中，他的成績始終都是班上倒數，無論在學校或是在家，陪伴他的只有滿滿的失落與無助。

「那些私校的學生，多數家庭都很優渥，從國小就開始補習。學校老師們也習以為常，上課永遠都是超前進度，讓我追趕得非常吃力。久而久之，成績不斷往下滑，在學校被老師緊盯，回家還被爸媽責備，認為我不夠用功，讓他們失望。」

於是升上國二沒多久，蔡岳達就開始翹課。早上出門上學，家人以為他是去學校，但他卻是往反方向去。他不好意思說：「那時成績就很不好，學校都是一些資優生，跟我很格格不入，我就不想去上學了。」被問到不去上學都去哪，他這麼說道：「早上先去撞球間，打到百貨公司開門就去百貨公司耗時間。不然就是跟幾個校外朋友一起去 MTV，時間很快就過了。晚上我們會去地下舞廳混到凌晨。」

15 歲左右的年紀，蔡岳達已經會去舞廳「浪流連」，這件事在父母親眼中，自然是難以接受的。「大家都說我是歹囝仔，成天只知道玩，還不去上學。聽了很不爽，覺得他們根本不懂我，只會罵我，滿嘴只有讀書。所以我就不跟我爸說話，有 2 年的時間我們沒講過話。」

與家裡關係變得惡劣，蔡岳達變本加厲，不僅不去上學，甚至有時連家都不回去了。「去舞廳會玩到凌晨，然後就睡朋友家。有時候好幾天都沒回家，我媽擔心我，會到處找，有一次還在舞廳門口堵到我。」蔡岳達一邊說一邊苦笑，語氣帶著些微愧疚。

 

 

誤入歧途

在外混久了，結交到的朋友，自然不是社會大眾眼中的「善類」。蔡岳達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人家的小弟。「那時候結交到一些校外的朋友，有些跟我差不多大，有些比我大一些。我當然知道這些人對我沒有好的影響，但當時的我，只知道玩，加上在外走跳，總是需要一點資源，我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人家的『細漢仔』。」

本來只是翹課、翹家，漸漸的，蔡岳達踏進了難以抽身的泥淖，他所涉及的事端早已遠超出那個年紀孩子應該經歷的。「因為年紀還小，講真的，大哥只把我們當小弟使喚，偶爾幫忙跑腿買東西，他們就賞我們飯吃。偶爾跟著去舞廳、飆車、幫忙藏匿一些刀械。」

當時蔡岳達心中，何嘗不知道這些是「不好的事」。然而，對當時的他來說，在家裡，父母親對他期望卻也是最為沉重的，就是用功讀書獲取好成績。當他一次考差、兩次考差，對自己的學業能力慢慢失去信心，沒有人可以幫助他重拾信心，反而是不斷感受壓力直到無法承受。

出門在外，結交到的酒肉朋友，固然大家開開心心一起吃喝玩樂，日子很快就過去。但他心裡總是知道，自己不過是跟班，反正就是聽話肯跑腿，就有機會跟著大家ㄧ起玩。但那些不是真的朋友，他們也不是真的理解蔡岳達的內心世界。

懷抱著回家痛苦、在外也不自在的心情，來到升上國三那一年，一個事件讓他決定做出改變。

「在街頭的時候，小弟會有不一樣的任務，有的人會偷機車，我負責保管刀械。我知道刀械危險，也知道那這些刀械可能會用來做什麼事，但因為我只負責保管，也就一直說服自己沒那麼嚴重。直到有一天大哥帶來了一把槍，我才知道事情大條了。刀子我還可以幫忙藏，但手槍對一個國中生來說，那有多震撼你知道嗎？我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決定慢慢離開這種生活。」

上了國三，蔡岳達因為在校外惹事，遭到校方約談，並準備祭出退學處分。不過學校也知道，國中義務教育沒有畢業，對於孩子未來影響甚鉅，同時對名校來說，聲譽也會受影響，於是將蔡岳達一行人找去學校，提出一個看起來對雙方都好的條件。蔡岳達接著說：「學校說，只要我們去學校，也不要惹事，就可以順利畢業。我想了一下，這似乎也沒有不好，畢竟我本來就討厭學校，於是就答應了。」

 

改變人生的夏令營

離開學校前，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走廊上，蔡岳達不經意地瞄到牆上布告欄上一張海報，是南投縣日月潭聖愛營地舉辦的夏令營活動。已經不想重回街頭也不想回家的蔡岳達，盯著那張海報良久，看著上頭寫的活動內容，他決定去看看。

開辦聖愛營地的是來自美國的安神父，引進了美國夏令營的機制，並結合日月潭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在湖上帶領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們體驗各種水上活動。來到營地，蔡岳達眼界大開，各種水上活動讓他興奮無比。他笑說：「除了水上活動，還可以跟很多女生相處，也讓我滿開心的，哈哈哈。」在夏令營，蔡岳達體驗了風浪板、滑水、獨木舟等水上活動，四天三夜一轉眼就過了，讓他無比惋惜。

 

 

直到活動結束那天，他那個梯次的學員們都準備搭船離開營地，他偷偷跑去營地後山躲起來，心想待會混進下一個梯次，繼續再玩四天三夜，應該不會被發現。後來也真的讓他成功混進下一個梯次，他沾沾自喜，心想又能多玩一下了。直到第二天，安神父湊到他身旁與他閒聊，他才知道其實早就被識破。「神父沒有拆穿我，只是問我叫什麼名字、幾歲，還有喜不喜歡這個夏令營。我想他肯定是從我眼神中看出了什麼，雖然沒問我是不是沒地方可去，但他直接問我要不要留在那邊幫忙。」

蔡岳達沒多想，就留在營地了。他有打電話回家，告知家人他在南投日月潭工作，家人管不動他，並未多說什麼。在營地，蔡岳達做盡各種打雜工作，像是倒廚餘、整理器材、曬睡袋、拔草等等。同時，他也得以更深入遊玩各種水上運動。

在日月潭待了一年，蔡岳達回到都市，考了聯考，進了一間高職，念到畢業。這期間，他只要有空，就會回日月潭找安神父，藉此玩一下他最愛的風帆。他也打定主意，出社會後要成為一名風帆教練，甚至開一家賣風帆用品的專賣店。

出了社會，存夠了錢，蔡岳達如願開了風帆店，雖然歷經一些波折，但他始終在水上運動這條路上奮鬥著，也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並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35 歲那年，他在一個機會下，接觸到一些弱勢青年，讓他起心動念，決定延續安神父的善舉。

 

 

帶領中輟生乘風破浪

2007 年，那時在苗栗竹南假日之森從事教練工作的蔡岳達，經朋友牽線，接獲來自張秀菊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基金會的請託，帶領中輟生、弱勢家庭孩子體驗水上活動。

「我在那些看起來很屁孩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許這些孩子也有說不出口的無奈，而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像是安神父那樣的人，引領他們走到對的路上。」

此後，蔡岳達跟張秀菊基金會及多個地方教育局處、機構合作，帶領弱勢家庭、中輟生水上運動體驗課程。這一做，就是 17 年，時至今日，他仍持續做著這件事，樂此不疲。

「這些孩子是真心想來這邊體驗嗎？我從他們臉上表情看得出來，並不是。他們可能只是因為被找到而安置在機構內，出席這個活動，也只是遵從機構安排而已。他們來到海邊時，一臉酷酷的，有些直接三字經問候，還有小孩直接點起菸問我有沒有啤酒可以喝。但往往接觸到海洋後，他們就會露出那個年紀應該要有的神情，回到小孩的模樣。我想，這就是大海的魅力吧！」

 

 

蔡岳達安排的體驗課程包含了水上運動的基本知識，還有所需的裝備與器材。有鑑於對象並非一般為了休閒娛樂而來的人，蔡岳達會在課程設計中，加入對人生的反思，以及正向的觀念。他舉例：「像是衝浪總會遇到大浪而跌倒，我會形容這過程就像遇到人生的挫折與挑戰，面對挑戰，我們要找到對的工具與技能，就能一一克服。另一方面，這些孩子多半相當逞強，不願意求助。我也會跟他們說尋求幫忙的重要性，並置入於活動中。像是安排兩人一組站在 SUP 板上，並規定一人只能划右邊，一人只能划左邊，並要試著直線前進。透過齊心協力的過程，兩人可能在岸上互看不順眼，但在板子上，卻必須學習團隊合作，互相幫忙。」

蔡岳達接著說：「大部分孩子不是願意成為這個樣子的，很多人是原生家庭出了問題，像是爸爸被關，媽媽跑掉，家裡只剩自己與弟妹。放學後得去打工賺錢，上課時精神不濟被老師罵，心裡的委屈沒有人知道，久而久之，對這個社會充滿了抗拒與厭惡。然而當他們來到海邊，聽我講述衝浪與人生哲理，雖然他們口中沒有說，但我知道他們都有感受到我想表達的內容。為什麼？從他們眼神散發出的光芒，甚至是濕潤的眼眶，我就知道他們有救了。」

 

 

衝浪，玩出不一樣的人生

帶領青年體驗水上活動至今，蔡岳達深深感受到，衝浪之於他的人生，早已不只是一項休閒運動。衝浪已成為一個媒介，串連起他與青少年，也串連起他與全世界。

「安神父讓我知道人生充滿無限可能，找到自己所愛，努力去做，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幸福與快樂。我也希望這些青少年知道，人生不是永遠都在低谷，如同那海浪，起起又落落，重要的是，隨時做好準備站上浪板，才有機會乘上下一波浪，體驗人生的新高度。」

曾經迷失自我，親近了水上運動後，開啟人生新的窗。蔡岳達乘著一道又一道的浪，走出了多彩的人生。他除了開了夢想中的風帆店，成為教練，甚至投入水上運動、海洋教育推廣，並涉足地方創生計畫。蔡岳達還透過衝浪，牽起與菲律賓巴拉望族的珍貴情誼。他笑說，下週還要去菲律賓一趟，把台灣的資源與知識帶過去分享。

當初那個 15 歲遊走在街頭的孩子，定是沒想過自己今後的人生會如此精彩且富有意義。蔡岳達希望，今後每一位來到他身邊的孩子，無論眼神多麼迷惘，他都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擁有無限可能，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裡，未來一定會變得更好。

 

 

照片提供：蔡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