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吸濕排汗的衣褲,揹著輕量化的背包,手持登山杖、腳踩 Gore-Tex 防水登山鞋,還可以不時參考手機裡預先下載好的離線地圖,看自己的所在位置。這是現代人爬山的一般模樣。
當我們把時光的齒輪倒轉回到 1970 年代,那時高山上登山客的情景可不是這樣。當年既沒有良好的機能性登山衣物、沒有可以方便調節長度的登山杖,連對講機都還在管制的年代更別談手機及便利的離線地圖了。但在那樣看似辛苦、危險又不便利的年代,已經有許多人前仆後繼登上台灣高聳山岳。這在現代人眼中,似乎是極難想像的一件事。
有美式餐飲教父之稱的胡家濠先生,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喜愛登山。最近因為女兒翻出陳舊的相本,讓他憶起 1972 年與其他 4 名同學一起攀登秀姑巒山的經歷往事。
那一張張泛黃、被白蟻蛀蝕的相片,刻印了台灣登山潮正逐漸興起,第一次台灣中央山脈大縱走、台灣「百岳」醞釀成形的年代,讓我們這些後輩,得以一窺當年的登山景象。
搭一天的車,爬一座山
1972 年,要從台中西屯的逢甲大學出發去爬秀姑巒山,猜猜要花多少時間?「我是讀逢甲大學水利系的,畢業前同學邀約一行五人同爬中央山脈最高峰的秀姑巒山。當年要從逢甲去秀姑巒山還有些複雜,得先從學校搭公車到台中火車站,再轉客運車往水里,之後再轉車往和社,最後再轉往東埔招待所。由於當時公車及客運班次並不像現在密集,轉車時未必能順利銜接,可能還需要等上好一會兒。這樣耗下來,一整天時間就過去了。」
胡先生一行人,揹著沉重的背包,一行人上了車往往直接到最後方的座位就座,胡先生笑說:「我們如果坐在前面,光是背包就會堵住通道,大家都不用上下車了;一般搭乘山區客運的旅客都不多,我們在車上還常會一路唱著山歌,度過無聊冗長的車程。」
1972 年 5 月 8 日,胡先生一行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東埔招待所 (舊名東埔溫泉警察療養所,建於日治時期 1932 年,後已拆除改建為東埔警光山莊),他們在此歇息,準備接下來三天的登山計畫。扣除第一天交通時間,第二天預計從東埔招待所走到中央金礦山屋,第三天再登頂秀姑巒山,最後一天返回台中。
第一天登程比較需要注意的是父子斷崖,此處為脆弱的破碎頁岩層斜坡,稍有不慎就會滾落山崖。「當年我們小心翼翼走過僅能單人通行的父子斷崖,一邊走,碎石一邊滾落,真的是滿可怕的。」胡先生口中的父子斷崖,如今已設有鐵橋與護欄,雖然腳下仍是無盡深淵,但與當年相比,顯然已安全許多。
胡先生接著回憶當時行程:「走過父子斷崖後,下一個目標就是雲龍瀑布。當時我們到雲龍瀑布後,都忍不住先卸下背包,用清涼的溪水洗漱,頓時清涼無比。講到這,我就要講一個很好笑的故事。多年後我又來到雲龍瀑布時,我心想,怎麼都沒看到當年的壯麗瀑布景象?我問了隊友,隊友笑著跟我說,瀑布在你腳下啊!我這才發現,原來後來的路線是走到瀑布上方,而且有搭建鐵橋。難怪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當年記憶中壯麗的大瀑布!」
接下來行經乙女瀑布、對關駐在所、八通關大草原,最後到達夜宿點:中央金礦山屋。「當時爬山我們一定會帶有一支開山刀,因為當年山徑登山客走得不多,很多是原住民狩獵在走,路跡未必明顯,往往雜草叢生,還需要『披荊斬棘』才能通過。好不容易穿過草原、樹林後,我們才終於抵達中央金礦山屋。」
從胡先生展示的照片可以看到,當年的中央金礦山屋只是一間「茅草屋」不僅門關不緊,窗戶僅用鐵皮簡單遮蔽,冷風會透過門窗縫隙不斷灌進山屋。「雖然當時是 5 月,但高海拔山區晚上還是非常冷。我們生了火取暖,並把鞋襪烤乾。我還記得當天晚上野鹿一直頂撞山屋的門,應該是試圖找尋食物。」這意外插曲,讓胡先生那晚睡得不是很安穩,但大家不需要背負沉重的帆布帳棚及營釘,能有個遮風避雨的所在,已讓他感到萬幸。
1972 年登山吃什麼?
說到食物,讓人好奇的是,早年登山的人都吃什麼果腹?胡先生笑說:「肯定是槓子頭的!」
所謂槓子頭,是一種以麵粉加水揉製、燒烤而成的周圍有捲摺花紋的扁圓形硬餅,也稱為「扛子火燒」、「槓子火燒」、「火燒」。槓子頭奇硬無比,嚼起來乾巴巴的,瞬間就會把口水吸光。雖然不是很好吃,但槓子頭耐久放,且富含澱粉,可快速補充能量,適合多天登山行程。當然光吃槓子頭肯定是受不了的,胡先生說他們還會配「罐頭」吃。
所謂罐頭,並不是我們一般會在超市買到的罐頭,而是「軍用罐頭」。「我們會特別去軍用品店買裝備,同時買軍用牛肉罐頭。這種罐頭耐放,而且肉很多,可以當作醬料配著槓子頭或煮麵來吃。」
由於當年並沒有現代廣見的乾燥飯,真空技術更沒有普及到一般人家。除了槓子頭配牛肉罐頭,如果想吃點鮮食,只能在行程第一天就吃掉。胡先生回憶道:「有時候我們也會帶乾麵條或其他食材上山煮,但通常是短天數行程,或只能第一天就吃掉,當時食材比較沒有防腐劑或乾燥劑,不宜久放會壞掉。」說到這,大家可能會很好奇,為何不帶泡麵上山煮就好?事實上,台灣首次引進泡麵是 1967 年的事,引進的是日本日清拉麵推出的雞湯拉麵泡麵,台灣命名為「生力麵」。泡麵在台灣普及要從 1970 年代才開始,而且當時選擇並不多。1972 年登秀姑巒山的胡先生一行人,身上帶的食物,是前輩們流傳下來的經驗,在泡麵尚未普及的情況下,加上山上烹調食物本就耗工,且要多帶裝備,槓子頭配罐頭已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克難」的登山裝備
對比當今的登山衣著,胡先生的老照片中,大夥穿的衣褲顯得有點「克難」。「在那個年代,哪有什麼登山用品店,我們都去台中柳川的軍用品店買裝備,像是軍用 S 腰帶、軍用水壺。帳篷也不是現代人強調的輕量化產品,而是重得要死的帆布,外加沉重的營釘。腳上穿的鞋子,有些人就穿一般運動鞋,專業些穿牛皮做的登山鞋,外套很厚的棉襪綁腿,當年很炫,但那雙登山鞋非常的重,鞋頭與鞋底內包鋼板,我看一雙鞋子大概 5 公斤跑不掉。」就胡先生所述,當時多天的登山行程,平均一人身上揹的重量可能是 20多公斤。這在講求輕量化的今天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第三天行程,胡先生一夥預計從中央金礦山屋出發,前往海拔 3,450 公尺的白洋金礦工寮 (現已拆除,改建白洋金礦山屋),之後登頂秀姑巒山。與中央金礦茅草屋不同,白洋金礦工寮是以石板建造,看起來也更為堅固。胡先生一行人將重裝置放白洋金礦工寮,輕裝攻頂,當時背包沒有輕質登頂包,我們通常都是將一些登頂必要裝備集中裝入一個或兩個小些的背包中,由體力好的人或輪流背負。大家 S 腰帶上掛著有湯碗的水壺,有人頭上還戴著斗笠,一步一步朝秀姑巒山山頂前進。
「從白洋金礦工寮到秀姑巒山山頂差不多半小時左右,眼看山頂就在前面了,此時卻有一個隊友表示體力不支,沒辦法繼續前進。大家都不甘心功敗垂成,於是要他在原地等,我們快速攻頂,會立刻下山與他會合。」
胡先生與其他三名隊友加緊腳步,用他們最快的速度登上當時標高 3,860 公尺的秀姑巒山山頂 (後經國土測繪中心測量為 3,829 公尺)。山頂颳著強風,又下著雨,一行人趕緊用底片相機拍了照,接著再以最快速度衝下山與留在原地等候的隊友會合。然而,當他們到達與隊友分開的地點時,並未見到隊友,於是他們一路下衝,當看到白洋金礦工寮屋頂沒有冒著炊煙,一行人心底一沉,趕到工寮空無一人,腦中浮現最糟的情況。
「我們很擔心啊!那時候沒有 GPS、沒有手機、沒有任何可以聯絡的方法,在那麼大的一片山區中,要找人談何容易!」縱使事隔多年,仍能從胡先生口中感受到當時的無助與擔憂。
其中一名隊友推估,那名落單的隊友應該是岔往大水窟方向,於是他們朝大水窟方向尋人。走了沒多久,前方出現一個人影,是那名落單的隊友!原來他因為在原地等候時感到寒冷不已,而逕自往下走。當他準備返回白洋金礦工寮時,卻因為濃霧迷失了方向。所幸沒有迷路太久,濃霧有稍稍退去,讓他看見白洋金礦工寮的石板屋屋頂,他才得以掌握方向,順利與隊友們會合。
胡先生的首次秀姑巒山登山行,在這場驚魂記中落幕。一行人平安地回到中央金礦山屋,並於隔天搭車返回台中。
半世紀的登山領悟
回首 1972 年初登秀姑巒山的經歷,胡先生幽幽地說:「當年的登山觀念跟現在真的差很多。我爬了大半輩子的山,體悟最深的一個道理是,山永遠都在,只要個人保持好體力,永遠都有機會再來。」
「爬山不能勉強。現在看當年丟下隊友硬要登頂的行為,實在不能認同了。換作現在的我,肯定會同進退,絕對不會讓體力不支的隊友落單。尤其近年山難頻傳,我看了都很不捨,那一條條人命就在山裡沒了。其實山難事件大多數都可以避免,只是人們可能因為逞強、可能小視了天氣變換快速、可能高估了自己的體能,或是錯誤的危機處置觀念,最終導致山難發生。」
胡先生今年 75 歲,他在 60 幾歲時發現自己身體居然開始出現高山反應,阻礙了大山的攀登。但他仍熱愛登山,用單攻或攀登小百岳的方式持續探索台灣山林。他說他現在最喜歡去的是高雄柴山,縱使已經去了無數次,他還是能從每一次的登山過程中發現新的驚喜。
訪談尾聲,胡先生放下手中的相本,剛好停留在他與其他幾名隊友的合照,他看著照片,微笑說:「年輕時總追求登高,老了求的是開心還有身體健康。接下來的人生,只要身體許可,我就會繼續爬山,更會要平安地下山。平安下山永遠是最重要的道理。」
※照片提供:胡家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