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排出假期,身體狀況也不錯,一步一腳印,眼看山頂就在不遠處,多數人應該都會以山頂為目標,堅持走到終點。然而近幾年出現了一個「登山流派」,由一位登山愛好者童竹生開始實踐,當其他人興沖沖往山頂前去,他卻卸下裝備,留在離山頂不遠處的地方,靜靜地坐著,或以相機捕捉山上的動植物風景。
這種登百岳而不登頂的行為,由童竹生為中心,慢慢擴散感染周遭朋友,甚至成為沈麒導演紀錄片《山又二分之一》的第一集主題。(延伸閱讀:專訪《山又二分之一》導演沈騏:山,終究是會愈走愈深)
到底為什麼登山不登頂?不登頂如何體現爬山的樂趣?如果不登頂,爬山的意義是什麼?
從穿馬丁鞋爬山到爬遍台灣各大山脈
童竹生,新竹人,父親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根,故命名為竹生。他是一名建築設計師,平時忙於工作,他笑說,自己是個工作狂,只要忙起來就是沒日沒夜、昏天暗地。
約莫十年前,那時他剛從第一份工作離職,正準備找下一份工作時,朋友邀約他出國玩。他看了看戶頭的餘額,心想旅費還湊得出來,不如趁下一份工作前的空檔,出國走走。於是,兩人上了飛機,出發前往陌生國度,尼泊爾。
「我們兩個什麼功課都沒做,直到出發當天才開始找資料。一下飛機,許多當地司機看我們是東方面孔,立刻上前推銷住宿、行程,我們也是那時才決定要在此行安排幾天去山上走走。」
別說對當地山域的認識,兩人連適合登山的裝備都沒有,幸好當地登山產業發展健全,就算兩手空空,只要隨便走進一家登山用品店,就能補齊所有登山必需品。童竹生笑說:「像是我後來用的登山杖就是在那邊買的,才 100 元。」當時的他對於登山需要什麼裝備沒有概念,看了看腳上的馬丁鞋,他心想應該是沒問題吧?就穿著馬丁鞋,與同伴跟著嚮導踏上普恩山小環線的行程。
「基本上這條路線還算好走,沒有太過折騰,我們也相當慶幸有報名了這趟旅程,因為清晨起床,看見安納普娜峰的英姿,讓我非常震撼,久久難以自拔,手中相機快門更是連按不停。」
尼泊爾旅程結束回到台灣,童竹生難忘山上的景色,沒過多久,他就與友人相約爬合歡北峰。「那是一次很不好的回憶,雖然合歡北峰不難,但是我們前一晚睡得不好,結果隔天爬山我頭很痛,本來預計還要去西峰,但我胸口也開始不舒服,只好作罷。」有了這一次不舒服的經驗,讓童竹生意識到,爬山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一件事,健康、安全很重要。
放棄登頂的那一刻
開始接觸台灣山林後,童竹生開始積極地撿山頭,他接著說:「那時候上山有兩個動力,一個是撿山頭,一個是拍照。」每登上一座山頂,遠眺周遭山脈景色時,他就會開始思考,下次要爬哪一座山。
直到有次去奇萊主北,他的登頂計畫,意外被中斷。
「那時我已經去過好幾座山頭,也完成了幾條熱門路線。那次去奇萊主北,登完奇萊主峰要往北峰的路上,剛好太陽升起來,清晨金黃的陽光灑在草原上,超級漂亮。」
看到如此美景,童竹生忍不住停下腳步,先是趕緊拿出相機紀錄下那一刻,接著再以自己的雙眼,好好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景致。此時,朋友們已超越他,往奇萊北峰走去。他們吆喝要他跟上,他卻想也不想回說:我想待在這,你們去吧!
朋友露出不可思議地表情,對他說:「你都來到這裡了,不去山頂很可惜欸!」
童竹生堅定地說:「我真的想留在這。」
於是,朋友們先行一步前去奇萊北峰,童竹生則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雙眼盯著緩緩升起的日頭,思緒瞬間被淨空。
那是他第一次「選擇不登頂」,但他的心中卻沒有懊悔或遺憾,反而被滿滿的感動與平靜填滿。
不登頂,是一種選擇
如果說,登頂是一種堅持,那不登頂是什麼?
童竹生想也不想就回答:是一種選擇。
回首 1970、80 年代興起的百岳登山潮,許多人爭相登頂百岳,留下傲人的足跡。這樣的潮流,延續了數十年,時至今日,仍舊有許多人把收集百岳山頂視為登山唯一目標。然而時代會變,人們看待山的角度,也慢慢有了更多元的視角。如童竹生,上山的最終目標已經不再是登頂,而是享受在山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認為不登頂是一種很私人、私密的想法,我不是刻意不登頂,而是留給自己多一個選擇。當有了不登頂這個選項,心態就會比較自由,甚至還能找出在山上的不同玩法。」
如同《山又二分之一》拍攝的情景,童竹生與友人們一起來到南湖圈谷,他沒有登頂任何一座南湖群峰,而是山屋旁做起瑜珈、擲起飛盤。他解釋:「出發前,朋友就有說南湖圈谷很漂亮,說很適合放空一整天。實際到了那邊,真的很美,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好好觀賞圈谷的美,而不是把圈谷當作一個登山的中繼點。」
那時的童竹生站在高處向下眺望圈谷,鏡頭剛好拍到他脫口而出:我現在很快樂。
爬一小時,放空一整天
自從登山多了一個不登頂的選項,童竹生登頂次數比起剛爬山時少了許多。他笑說,好不容易上了玉山,結果也沒去山頂。後來更是少有與三角點合影的照片。
現在的他,把重心放在欣賞高山湖泊,他解釋:「我一直都很喜歡高山湖泊,舉凡嘉明湖、松羅湖、加羅湖、能高安東軍路線上的幾個湖泊我都去過。」當中尤其以能高安東軍的萬里池讓他難以忘懷。
「那次去能高安東軍,我們排了六天五夜的行程。第四天原本計畫是要從白石池走到屯鹿池,結果走了一小時來到萬里池時,我整個被那裡的景色震撼到。我們一行人在那休息了好一陣子,朋友問:我們還要繼續走嗎?我內心很掙扎,我也忍不住想,難道今天只走一小時就要停下來紮營了嗎?
思來想去,童竹生不想要錯過那幅美景,同時間反覆設想接下來的行程安排,身為領隊的他,做出決議:我們就在這紮營吧!
「萬里池對許多人來說只是一個中繼點,多數人不會在此停留太久,但我們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待在那。我們看到的是一天當中不同時間點萬里池的光影變幻,來來去去的旅人成為這幅風景畫的過客,而在傍晚成群結伴出現的水鹿,則是畫中的主角。」這一天,童竹生從不同角度欣賞萬里池之美,不僅感到萬般滿足,更珍惜自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大自然在白石山南側山坳處巧妙地設計了一處園林,雨水自森林深處匯流至此之後形成了一道蜿蜒曲徑的溪流,溪水穿越低矮的箭竹,兩側還能看見生物探尋而下的獸徑,就這樣一路延伸埋入白色礫石,白色礫石又延續了溪流的樣貌,形成了一條白色的步道自山坳中央的苔鮮草地漸漸轉為一大片濕地箭竹林,最後匯流進入萬里池,水流便順著溪谷慢慢流向花蓮溪。
--童竹生
不登頂,不可惜
回到第一次去奇萊主北朋友問他的話:不去山頂不覺得可惜嗎?
有了幾次未登頂經驗的童竹生,面對這個問題,他這樣回答:「要說可惜,確實也會覺得可惜,但,如果真的為了登頂,可以再來一次啊!我從不覺得一座山只能去一次,同一座山再走一次,也不會是浪費時間。」
面對當代的登山現況,童竹生觀察到不少人講求登山「CP 值」,要求最短路線、最快時間登頂;或是盡可能多收集山頭,不要走重複路線。但這種以效率為導向的登山習慣,與童竹生血液中的 DNA 產生強烈衝突。「我工作也很講求效率,但到了山上,我只想慢下步調,好好感受山林裡的一切。如果有機會,更希望能親眼看見、親身體會到過去未曾察覺的山林獨特之處。」
最後,童竹生說起最近一次登山經驗,是到北北印走七大湖健行旅程。最後一座湖泊,他選擇不去,留在營地,自在地四處走走、取景。「那一次我就看到了當地牧羊人正在趕羊,讓我印象很深刻。」
言盡於此,童竹生的百岳不登頂行為,透露出的意涵,或許不在於不登頂而失去的山頂體驗、登頂成就感;相反來說,停下來,可能讓我們有機會擁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照片提供/童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