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踏上山徑,穿著不是很合腳的登山鞋,以及沒什麼機能性的衣物,揹著沉重的後背包。雖然走得辛苦,不斷劇烈喘氣,但是眼見的風景,卻是從未所見。
在那山上,當花花綠綠不再是用來形容城市的五光十色,而是真真切切的一草一木,我們終於明白,原來這是山的魔力,原來這就是荒野的美。
導演沈騏,從 2012 年開始爬山,便一頭栽進山的世界。心裡頭依然有著以完百為目標的數字,但這三年開始溯溪、探勘後,他認真地說:「山,不只是高,而且很深。喜歡山的人,終究是會愈走愈深。」走得愈深,看得愈多,想做的事也就更多。
這回他以導演身分,再次走進山林,刻劃四段人與山的故事,並賦予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山又二分之一」。
與山建立一段ΟΟ的關係
「你不覺得現代人很矛盾嗎?明明擁有很高科技、便利的生活,卻把自己丟到杳無人煙的山裡面去,讓自己活受罪。」
沈導說到山,忍不住說起他前一個禮拜上山的情況:「上禮拜跟朋友從夫布爾溪溯登喀拉業下扁柏神殿,途中突然下大雨而且有夥伴體力耗盡,所以迫降在一片箭竹和鐵杉的混合林。我當時看到有個大樹洞就鑽進去,割了一堆箭竹舖一舖就睡,就果整晚外面下大雨,樹洞下小雨,而且我們全隊被不知名的小蟲咬得渾身奇癢,甚至下山好幾天都消不掉跑去看醫師。那晚後來我跟領隊說,這是我爬山第一次感覺心志被消磨殆盡,太折磨了。」
沈導苦笑說完這段故事,隨後他又接著強調:「但這就是我們與山的關係,有酸甜,也有苦辣。」
從一個對山不熟悉的人,到爬了 60 多座百岳後,沈導也從一開始跟著人走的隊員,轉變成一個帶新手上山的領導人物。他說,人跟山是有關係的,只是有些人的關係比較淡薄,船過水無痕;有些人的關係則驚天動地、可歌可泣。
「那導演與山的關係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是段認真的關係 (笑)。當我變成一個帶隊者時,我發現登山看到的世界又不一樣了。我不只要更了解山,還要認真看待我的夥伴,好好對待在山上的每一刻鐘。這種關係,可能是我這一輩的人與山所建立的關係,但換成不同世代、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他們在山上又會是什麼模樣?我想把這件事情紀錄下來。」
開麥啦
2020 年,全球疫情相繼爆發的那年,同時也是全球戶外潮湧起的年度。沈導做了一個決定,拍一部屬於台灣當代登山者與山的紀錄片。
「那時腦中還沒有很清晰的藍圖,但我很清楚什麼是我想做與不想做的。我不想拍介紹某個行程的紀錄片,我好奇的是我們這個世代上山的人的群像,我想紀錄這個時代人們與山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在未來幾十年後,或許會成為未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就如同我們現在回過頭去看七、八零年代人們登山的模式,也會覺得不可思議、萬般佩服。」
沈導笑說,他其實沒想過自己會再接觸紀錄片,因為自從 2008 年入行,很辛苦地參與一部紀錄片的劇組工作後,他就對自己說,以後打死我也不再拍紀錄片。
「但因為山,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願意再做一次這件事。」
有了這個念想,團隊很快就湊齊在一塊,並在 2020 年 8 月開始拍攝。
要登山、還要拍攝,搞死人啊!
劇集《山又二分之一》共有四集,分別邀請到四組人馬擔當每一集的主角。這四集分別是:「百岳不登頂」、「城市山人」、「希姆隆峰的咆哮」、「山又二分之一」。
「其實拍登山紀錄片是很累人的。」在我們開始聊劇情大意前,沈導就苦笑的這樣說。
在山上拍攝不比平地,得把所有裝備器材都帶齊了,才能確保拍攝萬無一失。就以拍攝最重要的「電力」來說,一次七、八天的拍攝行程,會需要帶移動式充電站,那一個就十幾公斤,一般電池也要帶個一、二十顆才夠用。
「所以我們拍攝團隊是有挑選過的,挑那種有登山經驗、有高山拍攝經驗的攝影團隊。但很好笑的是,拍完第一集,我們找的攝影團隊就婉拒了後面三集的拍攝合作,他們說真的太累了。」上山拍攝,是十足的體力活,在體能極限邊緣,還得時時刻刻留意周遭風景、人物間的互動,就怕漏掉某一個鏡頭,而讓影片遜色。
四支影片,共耗時三個月拍攝,挑戰除了裝備的沉重以及拍攝的機動性,另外還有大自然的千變萬化與不可預測。
「我們不知道上山會遇到什麼狀況,有可能一個不小心,人就下去了。尤其是我們拍攝第二集城市山人,我們去走聖稜線 O 型,雖然品田斷崖、素密達斷崖都很驚險,但真正恐怖的是後面的穆南劍溝。那是一個深 V 的岩壁,腳底下都是破碎的片岩,每走一步,腳就會滑一下,十分危險。但拍片的人就是這樣,危險也代表這樣的畫面很難得,所以還是邊走邊拍。」
聽完沈導描述行走穆南劍溝,才知道,拍攝登山紀錄片,真的需要三兩三。
四個故事,四組主角,四個啟示
「坦白說,我們第一集是幾乎沒腳本的。」沈導笑著說。
拍攝一部紀錄片,怎會沒有腳本?沒腳本怎麼拍?「這也是我當時不斷問自己的問題,雖然我們有先去跟主角童竹生聊過,但我還真的不知道他們會在山上做什麼,我不知道會有什麼素材可以拍。」
他接著苦笑說:「我還記得開拍前一天,我們在南山部落過夜,隔天早上起床時,我看向窗外的藍天與綠樹,我知道我很緊張,還在窗邊對自己說了聲『加油』。」
第一集拍攝的對象是由童竹生領頭的「百岳不登頂」團隊。說是團隊,不如說是一群同樣愛山的人組成的團體。這一群人,登百岳不一定會登頂,全看他們心情。沈導滿心疑惑,「我自認是個目標導向的人,我會很明確知道我要登頂或是走完某條路線。所以他們這種行為,讓我一方面難以想像,一方面又好奇那到底是怎麼樣。」
最後影片當然是有順利拍完,他們一行人在山上的「chill」也讓導演大開眼界。「我印象很深刻,在跟竹生聊天時,他突然對我說,『我現在很快樂』。他的這句話到現在我依然覺得衝擊很大,一個還很年輕的人,可以如此坦率真誠地說出這句話,彷彿他已見過各種大風大浪,看盡人生百態。但其實他就只是很享受在山上的那一刻。這也讓我反思,會不會不登頂,才是真正的自由?」
聊完不登頂的自由,第二集跳到另一個全然不同視角的自由,導演邀請城市山人,一起在聖稜線上感受「沒有了自律的自由,是否為真正的自由」。在如今席捲全球的登山風潮下,我們這一代人與山的關係,是不是能變成一個更好的山林公民?
「相信大家去山屋廁所都要憋氣,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甚至走在山徑上,還會看見新鮮的排遺。對,別意外,我們還真的遇過,就在步道的正中間。」
這樣的山林,是我們想要的嗎?沈導在乎這片山林,城市山人也在乎,該如何讓大家也一樣在乎?但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嚴肅的議題,所以如何想出不同的手法讓大家願意看下去,這反而是導演認為拍攝第二集時面臨最大的挑戰。也因此,他將許多大家刻意忽視的畫面,忠實呈現在螢幕上。「我後來覺得,用最直接強烈,看過就不會忘的手法,直球對決。」
而來到第三集,從人與山的自由辯證轉了一個彎,看見的是平凡生活中的不凡之事。
劇集主角是兩位「中年大叔」,他們走在路上,可能不會有人回頭多看一眼。但在高山上,他們是最不平凡的存在。「你能想像兩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年大叔,站上冷得要命,海拔 7,126 公尺的希姆隆峰山頂,而且是台灣從未有人踏足的山頂嗎?他們不是職業登山家,也沒受過專業登山訓練,他們就是平凡人,跟你我一樣的平凡人。」
第三集故事,從平凡的生活裡,找出不平凡的事物,並勇敢去做,顯示出每一個人都有成為不平凡的潛質。
而最後一集,與劇名同名的《山又二分之一》,講的是沈導自己的故事。
他與同伴一起挑戰四大障礙之一的奇稜東稜,卻遭逢各種意外,讓他看見了最真實的自我。「其實山很單純,山就是山,山沒有情緒也沒有脾氣。但相反地,山下世界很複雜,當我們處在單純的山上,我們就有機會穿越那些複雜的事物看見最純粹的核心。更玄一點來說,在山上,我們可以見自己。」
※延伸閱讀:NO MERCY的奇萊東稜,一段從青銅聖鬥士轉白銀的旅程(上)
山,帶我走好遠好遠
四段故事,看似毫無關聯,但透過人與山的關係,串聯起來。沈導表示:「我沒有預期這四支影片會帶給大家什麼啟發或是教育意義,但或許某一集可以讓你有所共鳴,對我來說那就夠了。」
至於片名為何會取名為《山又二分之一》,導演最後給出了解釋:「二分之一是一半,帶著一種還未完成的狀態。我相信對於喜歡山的人來說,我們永遠都處於也許是還沒去,或是正在去某座山的路上。所以我們會聽到這句話,『每個人心中,都有座還沒抵達的山』。我們始終在路上,而山是沒有終點的,這是片名背後傳遞的意思。」
把當代的登山者與山的關係透過影像紀錄下來,《山又二分之一》儼然成為台灣登山史的重要史料。或許未來人看到《山又二分之一》,會驚嘆於我們對山的執著,對山的熱愛,對山的認真。
與山的關係,帶領沈騏導演不斷走進山裡,甚至拍了一系列紀錄片。不知不覺間,他已走了好遠好遠,而帶領他的,正是山。
照片提供/沈騏導演
《山又二分之一》四集紀錄片將於 8/16 開始,每週三固定於鏡新聞有線電視 86 台,MOD 508 台與鏡新聞官方 YouTube 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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