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1977 年元旦假期,年僅 20 出頭的六位學生、社會新鮮人,相約攀爬聖稜線。原本預計四天下山,卻遭逢各種變故,其中一人還不幸受傷難以再行走。大夥決議,由其中一位登山經驗豐富的隊友,同時也是領隊,獨自前往九九山莊求救。其餘五人則待在同一座帳篷內等待回音……
※延伸閱讀:專訪/1977年大霸尖山山難倖存者的回憶:那時我才明白什麼叫山難 (上集)
當幾個成員出現高山症症狀,行程因而受延誤時,是否意味著這趟行程將有更多風險?
當天氣變糟,氣溫驟降,是否代表繼續前行是個錯誤?
回想起當時做的種種決定,許素甘面帶憂傷地說:「或許一切都有徵兆,只是我們忽視了。」
豔陽升起,悲訊傳來
大夥五人擠在一頂帳篷內,煎熬地度過又濕又冷的一晚。隔天 1 月 3 日,第五天,許素甘被悶熱的窒息感逼醒,她緩緩張開眼睛,發現帳篷亮得不可思議。帳篷外的陽光照得帳篷就像烤爐一樣,裡頭的濕氣排不出去,那股潮濕的氣息也讓眾人接連醒來。
「誰知道隔天竟然出大太陽,雖然帳篷外很冷,可是一看到陽光,大家還是趕緊跑出帳篷外,把濕掉的裝備、衣物、食品通通拿出來曬。」
這天早晨,大夥忙著曬裝備,眼神卻時不時朝著 J 離開的方向看。大家都在引頸期盼那唯一的希望。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來到上午 10 點多,眾人開始意識到狀況不太對勁。「照理說,如果他抵達九九山莊時間比較晚,隔天清晨應該會立刻帶人回到我們營地才是。可是到了十點多他都還沒回來,我們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另一名男性隊友與一名女性隊友,決定一起去找尋 J 的下落。留下許素甘與男友,以及另一名女性隊友待在營地守候。
▲示意圖,非真實情況。
三人苦苦等候,直到過了中午,兩名隊友才面色沉重地回到營地。「怎麼了?J 還好嗎?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三人焦急地問。「J 他…遇難了…」女隊友凝重地說,而與她前去的男隊友,則呆若木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會…」
女隊友似乎不想回憶起那段記憶,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她們去尋找 J 的過程。「聽她說我們才知道,他們上到大霸尖山的鞍部,發現上頭的路已經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住。在沒有雪地裝備的狀況下,根本無法繼續前進。兩人四處東張西望,試圖找尋 J 的蹤跡。結果他們看到山腰有一頂紅色帳篷,心想可能是別的登山客,於是前去求援。沒想到…當他們湊近看,才發現那是 J 的紅色雨衣,覆蓋在他早已冰冷的屍身上。」
聽完女隊友的闡述,大家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置信。每個人的腦中有好多好多問號,為何 J 會躺在雪地裡過身?為何他不走回來營地?為何他明知自己體力已經耗盡卻還是堅持要繼續往前走?
「這謎題注定永遠解不開了。」許素甘幽幽地說。
危困山中
五人在噩耗籠罩下,開始默默整理裝備,並重新把帳篷搭好。「我們原以為很快就會獲救離開這裡,所以一早起來也沒想過要把昨天匆忙搭的帳篷搭好。但知道 J 罹難後,我們都知道,我們已經發生山難,必須在此地度過很長一段時間。」
到了晚上,大家重新分配糧食,並由許素甘負責管理。「說來也奇怪,我們出發前去採買食物時,我看到蘿蔔乾特別想吃,於是拿了一包。幸好有那包蘿蔔乾,可以配前幾天撿到的白米。我們估計,一天一餐來算,至少可以撐個三、四天。」
那晚,帳篷裡的笑聲不再,吃飯時,沒有一個人說話。忽然間,有人驚呼:下雪了。大夥跑出帳篷看,一片片雪花從天而降。儘管氣溫很低,大家還是紛紛伸出手,讓那雪緩緩落在掌心。只不過大家臉上依舊是面無表情,許素甘的內心,也是百感交集。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美景,但卻沒了驚喜,只剩一片茫然。」
雪愈下愈大,大夥時不時還得拿登山杖把帳篷上的積雪剷掉,避免帳篷被壓垮。隔天,行程第六天,雪依舊沒有停的跡象,直到傍晚,積雪已達 70 公分厚,山頭一片白,許素甘一行人心中滿是驚恐。
▲示意圖,非真實情況。
接下來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五人每天只吃一餐,幸好還有雪可以煮成水喝,不至於缺水。「雖然雪可以煮來喝,但是雪水有很濃的腐木味道,非常噁心。」
許素甘男友告訴他,煮飯時水加多一點煮成稀飯;吃營養口糧時要慢慢嚼,再配水喝,讓麵粉吸水膨脹,增加飽足感。而為了減少能量的消耗,並降低飢餓感,眾人幾乎不敢移動。許素甘回憶當時的情景:「到夜裡飢腸轆轆的饑餓感,從胃蔓延到腹部、背部;看其他人都閉著眼不發一語,我也迷迷糊糊的做起夢來,夢見同學來救我們了,欣喜中回神才知是夢,百感交加,唏唏嗦嗦的飲泣。k 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別擔心!有幾個同學知道我們的行程,會想辦法來救援。』」
雖然 K 如此安慰她,但她還是看見死亡一步步逼近。她於是拿出紙筆,寫下對家人、親友想說的話,留下最後的遺言:「不知道你們是否能看到……」許素甘淚水盈眶,心裡只剩絕望。
第十天
人在絕境時,希望就有如山洞出口的微光,時時刻刻激勵著人們繼續撐下去。對許素甘一行人說,那洞口的光,就是那三名原本要跟著 J 來登山的朋友。五人將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希望他們意識到 J 遲遲未下山,趕緊報警出動救援。
第十天,許素甘對男友說:「要不然我揹你出去?」男友露出苦笑,「你是要怎麼揹我?我們又不知道路,而且積雪這麼深,我們怎麼走?」許素甘聽而未答,盯著柴火,還有怎麼煮都煮不滾的水。她知道,大家都已經到極限了。
「無論黑夜多麼漫長,白晝終將到來。 」- 莎士比亞
這天下午兩點多,正當大家坐著發呆時,遠方傳來「嗶嗶……嗶…嗶…」的哨聲。所有人看向彼此,黯淡的臉上,迸出了光,大家不約而同拍手大喊:「我們在這!快來救我們啊!」
原定與 J 同行的三名同學,帶著救難隊員,出現在許素甘一行人面前。「找到了,找到了!在這!」他們向後方的其他人員大聲喊叫,激動地詢問大家是否平安無恙。「阿 J 呢?怎麼沒看到他?」其中一名同學這樣問。「J …遇難了…」一人低聲回答。
「這樣啊…」
突然間開始有人啜泣,而那眼淚就像是會傳染似的,十個人紛紛留下一行又一行的淚水。或許直到此時,大夥才真的有機會正視 J 的離開,也才意識到,六人上山,最終只有五人活著下山。
等待的人與活著的人
救難隊花了兩天才將眾人帶下山,因為一路冰雪,加上 K 的腳受傷,眾人走得相當慢。
「歡迎歷劫歸來!」大票記者與救難隊在登山口等著許素甘一行人,他們只能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嘴裡念著的是「J 怎麼辦?」幸好先前去找 J 的兩名隊友,將 J 身上的雨衣綁在樹上,另一批搜救隊員已經順利找到 J 的大體,並運送下山。
當晚,他們落腳於竹東地方官員安排的旅館,他們的家人也早先一步在那等候。見到家人,眾人無不激動萬分,喜悅與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當我見到我爸、我妹 (我媽在老家等我),我們立刻相擁而泣。本來以為我爸會罵我幾句,結果他只是說沒事就好,讓我很訝異又很感動。」
許素甘的爸爸長年在台東務農,在一個寒冷的午後,她的父親與母親在果園忙著摘採釋迦。此時,一位管區員警騎著腳踏車,神情慌張地連下車都來不及就大聲喊:「阿伯啊!南投那邊有通知來,恁查某仔去爬山已經失蹤一禮拜啊!」
他立刻放下工作,搭上火車前往台東市。火車上,有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山難事件:「唉!凶多吉少啦,那麼多天了,山下都這麼冷,那麼高的山甭想嘛知……擱落雪……」;「是啊!不光冷,聽說呷的嘛沒啊……」。
這些言語,如同一根根利針,扎進他的心窩。
當年,許素甘的父親要從老家到南投得轉四次車:先搭乘火車到台東,再轉乘金馬號公車到高雄,再搭火車到彰化田中,最後轉乘公車到南投。抵達台東市後,興許是受到火車乘客一言一語的影響,許素甘父親果斷地搭上計程車,對司機說:「麻煩載我到南投。」司機驚愕地轉頭看他,似乎是在確認他沒聽錯。許素甘爸爸再重複一次,之後便整路沉默不語。儘管司機很好奇他為何會隻身一人搭計程車到這麼遠的地方,他也僅以私事帶過。
抵達南投時已過一夜,天剛亮,手錶指針剛過五點。那一趟計程車費用,花了他 5,000 多元,而那是民國 66 年的幣值。
「這些都是我聽別人說的,我爸根本不會跟我說這些。他還對別人說,死了一個小孩,至少還有其他小孩在。」
山難之後
「這次山難,對你們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被問到這個問題,許素甘似乎臉色沉了一些,接著說:「其他幾個還在讀書的同學,都被學校記大過;我當時已經在學校教書,原本以回家省親名義請了兩天假,結果回去發現我的簽到簿上被蓋上好幾天曠職;男生們都因此被取消報考預官的資格;我瘦了 5 公斤,爸爸看到我還說我怎麼變這麼『細漢』……」
對於這次事件,當時台灣七大報更是以大篇幅多日追蹤報導。不過報導內容,卻與許素甘一行人的實際遭遇有著很大的落差,更讓她們難以接受:「報紙說有看到現場遺留未吃完的罐頭,質疑我們明明有食物卻跟外界說斷糧。但那罐頭分明是救難隊員帶來給我們的,我們倉促間吃不完,就被趕著移動,才不慎留在那邊。還有報紙說我們獲救後嘻嘻哈哈跑去登頂大霸尖山,然而去登頂的根本不是我們,是上來救我們的 J 的朋友們。他們確保我們沒事後,移交給救難隊員帶我們下山,他們才接著去登頂大霸尖山,也算是圓了 J 的夢。」
媒體對她們的數落,對於倖存者來說,無疑是另一記重擊。而面對罹難的 J 的家屬,許素甘則沉痛地表示:「我們有到他的靈堂上香,本來想對他的雙親說點什麼,但看到他們很哀傷,全身癱軟的樣子,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年許素甘的學生替她整理的報導剪報。
除了許素甘,其他人後來再也沒有登過大山。男友 K 本來是個溫暖、熱情的人,但自從山難後,他變得沉默寡言,時常給許素甘一種疏離感。當完兵後,兩人順理成章地結婚,也有了一雙兒女。
山難發生 22 年後,許素甘才慢慢重新接觸登山,參加國內登山隊,在嚮導的帶領下,登遍無數山岳。甚至,她還重新登上大霸尖山 (與山難事件不同路線),回到那個讓她一輩子難以忘卻的地點。
「我是個圖像記憶比較好的人,看到大霸尖山的山頭,很多回憶一湧而上。在領隊的帶領與解說下,我才明白,當年山難的發生其實都有徵兆。本以為多年過去,隨著登山路線明朗、裝備與資訊進步,山難會比較少。但看到新聞報導,還是時有所聞年紀輕輕就命喪山林,希望我的故事,能帶給大家些許警惕。」
今年 70 歲,許素甘笑說腰椎不好,已經無法爬山了。但她還是喜歡揪老伴,一起到戶外走走,親近山林。她說,喜歡山的心情是不會變的。接著,她拿出手機,展示一張照片,那是她前些日子,與三名 J 的好友,也就是當年上山救援的那三人,重新聚首的照片。相片裡的人們兩鬢花白,露出爽朗地笑容。
許素甘笑笑地說:「你看,我們的感情也都沒變。」
▲後排三名男子為當年上山搜救的 J 的好友們。
▲許素甘與丈夫皆已退休、兒孫滿堂,享受四處遊山玩水的愜意生活。
▲年過七旬,許素甘雖然因為身體因素無法再爬山,但她還是喜歡往山裡跑,感受山林的溫度。回想起大霸尖山山難,她說她未曾因此懼怕山,如果身體許可,她還是會盡可能到山裡與山作伴。
※照片提供/許素甘、RK
※封面照片/潘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