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來,一個被山水擁抱的地區。烏來這個地名的由來,源於三百年前泰雅族原住民勇士們狩獵時,意外發現有熱水從河谷湧出,大家高聲呼喊「ulay kilux」,ulay 就是溫泉,kilux 意為熱騰騰 (取自新北市政府原住民族行政局的資料)。
烏來地區的原住民以泰雅族為最大群體。根據烏來區公所 2019 年統計,烏來區共有原住民 2,926 人,佔全區總人口數的 45.48%,當中又以泰雅族人口最多,共有 2,650 人。
三百年來,現代化的腳步疾速前進,烏來的樣貌早已與過往大相逕庭,泰雅族人們的生活也隨之改變。少有原民勇士在山林狩獵,也沒有泰雅婦女坐在門前,悉心織著布。
現今,在烏來老街,隨處可見的是賣香腸、原民料理的餐廳,僅有少數幾間販售泰雅手工藝品的藝品店。但若是你深入部落,可以發現有幾間商店販售織滿「XO」圖騰的紅黑白相間服飾、包包等配件。這些布製品大部分出自於當地「織女」之手,她們靠著重拾耆老的織布技術與傳統,讓美麗的布匹成為生活的依靠,更延續了泰雅織布文化。
▲烏來泰雅織女們各個都有精湛編織手藝,也是烏來區原住民編織協會能夠永續發展的重要推手。
我們特別邀請到烏來區原住民編織協會的現任理事長高秋梅老師,以及前任理事長周小雲老師,還有總幹事范月華老師接受我們專訪,帶領大家回到那個「織織不倦」的年代。
飯都吃不飽了,還織布?
前任理事長周小雲老師自小就看著部落老人家織布,長輩會要她把手伸出來,當作纏線的工具。此外,她也看過長輩種苧麻 (泰雅族的織布線材),以及其他作為染劑的天然植物,如薯榔、大菁等等。在那個年代,織布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阿嬤沒有教她怎麼織,她的母親對於織布也不甚熟悉。「那個時候,當大家都努力賺錢養家糊口,沒有人會想要去織布。我媽媽就曾質問我,『織布能當飯吃嗎?』」
然隨著觀光發展,以及原民文化傳承受到更多重視,加上當地泰雅族人的自覺。曾經差點消失的織布文化在一群婦女的努力下,悄悄地回到烏來。
現任理事長高秋梅老師回憶,「我母親說她會織布,但我從未看過她織,所以我從小也沒學過怎麼織布。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真的沒有什麼泰雅族人會想要學織布。小孩努力讀書、搬到城市裡工作,變成是生活的重要目標。就連我都是 45 歲才開始學。」
周小雲老師與高秋梅老師,兩人都在年過 35 後才開始學習織布。問及原因,兩人笑笑地說:「就突然很有興趣!而且這是我們泰雅族的文化,我們都覺得應該要認識一下。」
▲泰雅織女們在輔大進修結業時於屏東文化園區與老師的留影。由左至右分別是周小雲老師、高林美鳳老師、鄭文珠老師、彭玉鳳老師、蔡玉珊老師、高秋梅老師。
▲公所當年織布班光景。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很常看到孩子晚上在外遊蕩,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下了班,都會聚在一起小酌幾杯。我心想這樣不行,但卻又想不到解決方法。剛好當時學校有預算要買織布箱 (傳統織布機具),加上公所開設織布班復振織布文化,我想說,不然把這些媽媽們抓來學織布好了。」周小雲老師解釋。
公所協助烏來泰雅婦女開辦傳統織布班,當地媽媽們加入學織布的行列後,個個聚精會神織布,小孩也就有人看管。高秋梅老師笑說:「那個時候我們都拋家棄子去織布,織到忘記回家、煮飯給老公小孩吃。所以只要大家的老公找不到人,打來織布班都一定找得到老婆。」
織一匹布,需要極大的耐心與毅力。光是一條 220 公分的織帶,就可能得花掉將近一天的時間才能完成。這群泰雅婦女,大家結成織布班,辛勤地織布。高秋梅老師苦笑說:「那真的很累啊!時不時有人說不織了,我們就要趕快把她拉回來。就連我都曾經想要放棄。」
烏來織女的用心,烏來區公所都看在眼裡。公所進一步協助織女成立織布聯誼會,更在公所及議員協助下,於民國 91 年 12 月 16 日成立烏來區原住民編織協會。有了協會的身分,織女們可以更方便申請公部門的經費。有了經費,就有餘裕可以做更多事,讓泰雅織布文化被更多人看見。
▲周小雲老師與烏來區最資深的織女高金蓮阿嬤。高阿嬤在身體還硬朗的時候,都會在泰雅博物館內展示地機織布。
烏來協會的會員們與兩位老師這一織,就是近三十年的歲月。
周小雲老師、高秋梅老師與其他協會的織女們一樣,起初只是把織布當興趣,以及調劑生活的樂趣。但織著、織著,泰雅婦女或許不自知,但隨著織布機的轉動,也漸漸地背起傳承烏來織布的使命。
被刺痛的心
這群衷於織布的泰雅織女,除了孜孜不倦地織布,還會跟其他部落的耆老學習、交流,甚至也與日本的傳統織布文化相互學習。久而久之,她們織出來的成品越來越精細,甚至可以作為商品販售。
在鼎盛時期,周小雲老師形容:「我們織出來的布,只要一在店內掛上,就會被日本或是韓國、歐美遊客買走。」
然而隨著國外遊客減少,她們織出來的作品,掛在牆上都已經積上一層灰塵,也乏人問津。周小雲老師無奈地說:「我們很常會被台灣客人質疑,為什麼賣這麼貴?甚至我曾經遇過一個『貴婦』看到我在店內織布,隨口說了一句『作這個這有飯吃嗎?』讓我好傷心喔!」
高秋梅老師也分享,「還有客人對我說,你這個就是路邊攤。」
這些話,說者無心,卻深深刺進她們的心。
▲每一塊布、每一個編織作品,都是泰雅織女手工縫製而成。不僅耗時也仰賴高度技術,織女還會加入現代元素、創意巧思,玩轉織布文化。
泰雅青年接棒
織布越來越不好賺,除了因為遊客結構改變之外,也因為織布所需的時間極為龐大,若專職作織布工作,難以謀生。「泰雅年輕人不是不願意學,而是沒那個心力。年輕人拚事業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空學織布。」現任理事長高秋梅老師感嘆地說。
這樣的狀況,似乎又回到了周小雲老師被媽媽告誡的那個時刻。
但儘管如此,仍有如高秋梅老師與周小雲老師熱衷於織布、發揚與傳承泰雅織布文化的年輕族人,投入時間與精力,學習泰雅織布技術。其中一位是周小雲老師的女兒,高玉玫。
「從我國小,就看我媽媽一直織布。國中半夜,我不是像其他同學早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而是幫媽媽整線。」高玉玫苦笑,「後來我媽買了三個織布箱,說未來三個女兒一人一個,希望透過我們的手,把織布文化傳承下去。」高玉玫後來自己也投入織布的行列,從最基本的技術學起,漸漸地加入自己的創意、玩轉色彩。她說:「這個文化如果不學,真的就沒了。」
▲烏來編織協會青年代表,高玉玫 (左)、林冠瑾 (右)。
▲高玉玫花費好幾個深夜織出來的作品。
▲高玉玫大膽玩色,織到一半即被客人預訂的作品,讓她成就感滿滿。
一頭埋入織布,高玉玫不好意思地說:「我老公說他感覺現在的處境變得跟我爸當年一樣,老婆忙著織布,忙到沒時間陪家人、處理家務事。」高玉玫講完自己笑了出來,又補充:「幸好他願意幫忙煮飯、洗衣服。」
除了實際投入織布學習、銷售泰雅布製品,讓泰雅織布文化得以延續下去。另一位烏來編織協會的青年,從學術面,深入研究烏來編織文化的過去,試著從中找出編織的未來路。
林冠瑾解釋:「我與玉玫完全相反,我家裡沒有一個人會織布。直到大學,認識了協會總幹事范月華老師,以及部落的長輩,我於是決定研究所要寫一篇關於織布的論文。」寫論文前,林冠瑾實際投入織布的學習,讓她直呼好難!「我的成長歷程就是讀書、考試,就連家政課的成績都很爛。織布讓我發現,原來這麼不容易!花了大把時間與精力,卻只能織出一點點成品。」
雖然困難,林冠瑾仍順利完成她的碩士論文,也畢了業。但她沒有就此停住,打算繼續往上攻讀,並深入研究泰雅編織文化,以及如何在實際層面照顧泰雅族人的生活。她也感性地說:「從小我們全家就搬到新店,一開始學織布,一部分是可以回烏來看阿公。結果不知不覺,織布,變成了我回家的理由,以及回家的一條路。」
▲從織線的認識到現在,林冠瑾已經可以自己設計、織出亮眼的作品。
泰雅編織文化不能斷!
現任烏來編織協會總幹事范月華老師提及,今年恰逢協會創辦 20 周年,今年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在年底時,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活動。「雖然還在構思階段,但我們很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加入我們,畢竟你看我們就是平均年齡 60 歲的婦女,對電腦、智慧型手機不熟,更不用說網路行銷、社群經營。所以我們很感謝協會的這群年輕人,他們真的幫了很多忙。」
總幹事所言,暗示著泰雅編織文化的傳承重擔,未來勢必得由青年接手。
「我有試著把我織布的過程拍成影片放到臉書上,也想過是不是要身體力行,一整年都穿族服。但考慮可能太熱只好作罷。」高玉玫說完自己笑了出來。而林冠瑾也透過持續深入研究泰雅編織文化,以及未來可以發展的面向,期望在過程中也能幫助泰雅編織走出更寬廣的路。
問及對協會的未來期許,現任理事長高秋梅老師表示:「希望可以努力讓泰雅青年、中老年人上下一心,凝聚共識,一起將編織文化發揚光大。」周小雲老師則打趣地說:「織到不能織就對了!」
一句織到不能織,總結了泰雅婦女對織布的熱情。這股熱情,化為宛如藝術品的布匹,將世世代代流傳下去。下回造訪烏來,不妨細心留意當地店家的布製品,一句讚美,對她們就是最大的鼓勵。
▲從公所織布班時期,到現在的烏來區原住民編織協會,不斷有烏來女性加入織布行列,烏來織布文化也得以傳承下去。(上圖為公所織布班時期,下圖為 2020 烏來編織節)
?? 烏來編織協會臉書
照片提供/烏來編織協會